“御史台林昆,欺上罔下,结党营私,祸国危民,触怒天神……”
监刑官捧着谕旨,开始一项项宣读他的“罪名”。
林昆神情淡漠平静,好像对这份宣判供认不讳,没什么异议。
他坐在风中,初冬的寒风将他的衣袖吹得微微扬起,单薄的囚服也鼓了起来。
围观的群人都裹着厚重的棉衣,缩头蜷尾的,手揣在衣袖里,鼻头冻得红红的瞧过来。
有些个别的百姓,棉衣上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结块的棉絮来,已经弄得脏兮兮。
林昆凝视着其中一个小丐,他什么也没有,只穿着一件和夏天时一样的平袖单衣,干瘦的手脚都伸在外面。
……明年的冬天,就不会再没有棉衣穿了吧?
林昆心中无声地想着,很淡地露出一个笑。
“……圣心怜悯,特赐一死。钦此——!”
手谕已经宣读完毕,监刑官收了圣旨,转身坐到高高的台座上。
行刑官重推了林昆一下,和鬃熊一样的行刑官比起来,林昆显得过分孱弱了,他很轻易地就被按倒在刑木上。
监行官很紧张,在刑场周围布下了许多人手——
他是朱世丰的人,担心发生劫囚之类的事情。未能保证处决的顺利完成,回去会受到惩罚。神经也一直高度紧绷着……哪怕准确的消息已经告诉他,最有可能救林昆的李斯年和林家,一个正在千里之外,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一个自早上圣谕颁布后,就闭门不出了。
……但是事实上,林昆自己心中就怀有一个能立刻救他于濒死的信息。
只要他说出来,让刑部去调查候尚从女尸中找到的金铢,于情于理沉宴都不得不取消他的处罚。
但是他不愿意。他是自己一心求死。
怀着一种莫大的决然的勇气,他布下一场必杀的局,以自己的性命而饵。赌盛泱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后世再提起这位御史台最后一位真正的御史时,总是用一种悲哀的,难以形容的语气,书写道:
“时,大厦将倾,王室末路。有人怀抱明月之心,欲挽狂澜于既倒。然,国祚将尽,君昏民聩,终不能成也。”
曾经秋水阁上,青色的孔雀翎羽遮面,一柄青玉折扇缓慢挑起珠帘。
白玉一样的手指,冷眉冷眼的公子,烈而甘辣的苏合香。终究一去不复返。
“刺啦——!”
行刑手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烈酒,猛地将碗只掷在地上。
他鼻腔和口中都吐出热气,朝林昆走过去。群情兴奋起来,都大声地呼着“好”。
“让他贪污关山郡的赈银!!——”
“让他拉帮结派,意欲对钦天监和天神大人不轨!!!”
“快,杀了他,杀了他!!!”
……
崇信二年,冬。
一场寒风中,御史台最后一名御史,林昆殁。
……
银止川最后赶来的时候,林昆已经垂死。
一切都太晚,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挥退围在刑场周围的侍卫,监行官怒而站起,高声呼喝道:
“你敢!——”
银止川将折下的旗杆当做枪戟,横横一挥:“滚开!——”
周遭的侍卫应声而倒,剩余的瑟缩不前,只远远地将银止川围成一个圈,并不敢靠近。
银止川下马,一枪劈昏行刑官,西淮已经在林昆身前。
但他并不敢触碰林昆——林昆已经是血人,任何触碰都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西淮默然无声地看着他,此时他们两人就像一面镜子的两端,一个是意气风发的曾经,一个是血肉模糊的现世。
同样是冷郁而惊艳的士子,却都有着这般惨烈的开端或收鞘。
“……离。”
林昆极轻喃喃。
西淮凝视着这个年轻御史的眼睛,有一刻,他甚至是嫉妒的——
因为这个人,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眼睁睁看着他的理想破灭,眼睁睁看着他想要救离水火的黎民是这般盼着他死,但是他竟然,依然有着如此清澈如溪水的眼睛!
黑白分明,永远不变得混沌,永远不向现实低头,永远天真的眼睛。
“李斯年。”
西淮低声说。那只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但是他奇异地从林昆翕合的唇中读懂了。
“李斯年很好……”西淮说,“他听了你的话,去了关山郡,不知道这边的消息……”
也未能来见到你最后一面。
林昆松了口气,点点头。他似是疲倦极了,一直紧攥着的手指松开,眼瞳永远地暗淡了下去。
没有关系。宇YU溪XI。
在最后一个时刻,他想,他已经同他告别过了啊……
此时,天空阴沉得就像一只倒扣的碗,明明是正午,但是却没有一丝明晃晃的太阳。
铅灰色的云笼罩着整个星野之都,第一片细雪飘落下来,旋转着,堪堪停在林昆漆黑蜷曲的眼睫上。
“你……你们敢闯法场!?”
这时候,监刑官终于缓过神来了,拍案呵斥道:“来人,给我把他们都押起来——”
“——该被押起来的人是你!”
然而,谁知,银止川怒吼的声音比他更高。
年轻的少将军跨着马,西淮已经用白色的外袍将林昆的尸首裹起来。银止川道:“关山郡赈银一案,真正的祸首另有他人。你们枉死无辜,谋害忠良,是盛泱不可饶恕的罪人!!”
监刑官怔愣在原地,银止川携西淮掠阵而去。最后临走前,还将刑架前碎裂的碗瓷随手掷到了刑官面前,堪堪停在他迈出去的脚尖一寸。
“我会将真正的元凶公布于天光之下,介时有罪之人,皆当以生命付出代价!”
监行官被那擦着自己脚尖停下的瓷片微微震慑到了一刹,待他再抬眼时,已经离银止川很远了。
驰离的风带来他的声音:“待此案水落石出之时,就是你们党羽覆灭之日!!”
“……”
监行官无意识打了个寒战,但随即他又反应了过来。呢喃着说:“……人反正都死了……劫走又有什么用?”
“劫法场……可是大罪啊。”
银止川犯下滔天之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里,但是这一次,奇异的,沉宴并没有下达什么指令。
那个处在至高王座之上的人,意外地沉默了。
然而实际上,连贴身的宫人,也有数日没有能目见天颜。
他们只听到夜里密闭的鎏金殿里传来争吵、摔砸的声音。
有人在压低了声音低喝,像两个人在秘密地吵架。
但是……那个庄严高贵的屋子,分明只容许陛下一个人进入才对的啊……
“朕命令你出来!”
烛光下,沉宴捂着额头,痛苦地低哮着:“你是什么东西……敢暗算于朕……”
七杀戏谑地凝视着他,操控沉宴的手在纸张上胡乱画着。以颅内之音回答: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怎么,接受不了么?”
大概楚渊对沉宴而言真的有特别之处,自从这个观星师离开之后,一直被压制在体内沉睡的原识竟然强行苏醒了过来,还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七杀烦扰想,当初没把那个观星师直接做掉,真是一大失误啊。
“你即是朕……朕即是你?”
沉宴咬牙而笑,怒道:“你在做什么梦!”
他举起左手,抓着桌面上的匕首猛地向写字的右手狠狠刺去:“给朕滚出去——”
“还真是坚持啊。”
七杀低低而笑,他玩味地用右手抓住沉宴所控制的左手。分明是一个人,但是此刻看起来,沉宴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就像两个人在互相搏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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