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尽管如此,也依然有许多百姓悄悄摸摸地往城头去,寻那衙差散值的空档,哪怕敲一棒槌,也是好的。
当然也有更多的人在静默地围观,他们躲在家里,朝窗户外看那些往城头去的人。
想他们不怕被抓吗?
其实这些躲在家中的人也有被钦天监欺辱的历史,只是他们还尚自觉得可以忍耐,比起被欺辱,他们更怕被捉进衙门里。
闹事么,有那些已经上城门击鼓的人就够了。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然而,随着城头的鼓声持久未灭,过了几日,沉宴上朝时又第二次问了起来。
“是不懂事的小儿在戏玩。”
莫必欢汗水湿透背心,低首答。
沉宴略微一笑。
这一次,钦天监和莫必欢党羽提起了更大的警惕。
他们开始加派人手,甚至将自己府中的家丁也给派了出去,时时刻刻盯着城头“盛世鼓”,要实打实地为沉宴“守候”出一个盛世来。
百姓们起初有些怯怕,但逐渐他们学会了结伴去。
甚至有不知是哪个读过书的秀才,匿名作了诗歌在城中传唱,将钦天监多年来做过的恶事编成了小曲儿:
“钦天监,夺泥燕口。太史司历,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皆搜求,无中觅有。”
“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家中女儿若有,千万莫上街头!”[*注1]
百姓们就一起堵在城门,一边是携刀带棒的衙差,一边是聚众而来的普通平民。
平民中有人送水,有人当场写字,把那些城中的讽刺诗歌都写在宣纸上,高高举起。
下雨或曝晒两边人都不曾退去,就这么彼此对峙着,有什么即将一触即发。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四日,第五天夜里,城内城郊都下起了暴雨。
“你们吃着朝廷赏给你们的米,住着朝廷赏给你们的房子。你们还要怎么样?”
有官吏怒吼道:“要不是朝廷,你们早就被梁成燕启的铁蹄踏平了茅屋!是朝廷叫你们免做了亡国奴!!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大雨中,因为镇压而回不了家的官吏奋声大吼,高举着双臂,好似愤恨到了极致,痛心到了极致。
他手指着面前粗糙黝黑的面容一一点过去,恨声道:
“刁民……刁民啊!”
百姓们与他默然对峙,也无人出声。
他们都是没读过书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反击,似乎在默认着这种指责。
“你……你占我们的农田。”
半晌,有人才在人群中说:“抢我们的女儿……还不如燕启人!!”
官吏脸色骤变:“你在说什么!?”
他喝道:“君为民父,帝为臣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怎可如此说朝廷!?”
群人不吭声,像群沉默但坚决的羔羊。
“你们整日不知道朝朝廷谢恩,反倒满肚子抱怨!”
官吏道:“你可知在梁成,他们都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他们的王孙贵族,即便是皇帝的女儿,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也只有元春时能吃一枚茶叶蛋!……你们呢?已经过着如此安逸舒适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看这徭役还是太轻了!若真教你们饿得吃不上饭,也没心思去想这有的没的了!”
平民们不吭声。他们直觉这不对,似乎自己过得并没有官吏说的那么好,但是他们又没什么人去过梁成——
盛泱对边界的管制是很严的,即便是商贸往来,也只有富家大族才有与他国沟通的机会。
普通百姓甚至连梁成是什么样,上京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国子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有官吏们形容给他们听的。
“没有钦天监,你以为老天会赐雨水给你们吗?没有我等秘术师沟通神灵,你以为太阳是自己升起来的吗?”
官吏道:“不知感恩的东西!来年大灾将至,都是对你们忘恩负义的惩罚!”
“……但是。”
面对一脸凶煞的官吏,百姓们想了许久,终于有一人道:“倘若真的什么都是对的?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击鼓?”
如果你没有任何亏心之处,为何这样防民于口甚于防川?
众人们一愣,纷纷反应过来了,将注意力移到最初的盛世鼓上,重新叫嚷道:“击鼓,我们要击鼓!!”
官吏被这喧嚣的声音闹得捂起了耳朵,群情登时越发激愤,推推嚷嚷的人群往前挤去,逼得衙差们竟一时后退。
稍时一名老乞丐趁着空隙,抓住机会钻到盛世鼓旁边,猛力击打起来——
“咚!咚!咚!”的鼓声在暴雨中振开一漾漾声波,好像一击击都敲打在人的心头。
“老小儿,下贱的东西!”
官吏骂道,“来人,给我把他拖到衙门里去!”
老乞丐死命地扒着鼓架,嘶哑喊道:“刘太史,你不得好死——”
“我一家性命都葬送在你手上——!!”
衙差们越发用力,将乞丐的四肢都抬起来,如对待牲畜一般要将他四肢捆在一处,吊着拖到牢里去。
“再闹,就与他下场一样!”
官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呵道:“全部手脚打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平民似被震住了,都僵立在原地,甚至个别的,还有些下意识后退。
官吏满意地笑了,却正当此时,人群后窸窸窣窣,突然想起了一阵骚动。
官吏蹙起眉头,定神去看,却见一人着深青色官袍,腰间别着简朴的璞玉,看着如一个贫寒士子的模样。
人群不由自主为他让出路,雨水顺着他清隽冷郁的面容淌下来。
“你为什么不让他击鼓。”
那人一字一句说。
他看着很年轻,大概不过是二十一二的年纪,但是却定定地站在人数是他数十倍的衙差官吏面前,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让他击鼓?”
年轻人轻轻地,又问了一遍。
“哪儿来的狗屁言官——”
官吏恼羞成怒,在这个手无缚鸡的文人面前,他却感到种说不出来的压迫力。
“我问你有什么权利不让他击鼓!!——”
然而他话音未落,林昆猛然暴喝,将官吏斥得浑身一颤!
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淋下来,数不清的雨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中。
林昆立在晦暗不清的长夜里,他的面庞犹如冰冷坚硬的寒玉。
“哪儿、哪儿来的酸腐弱鸡。”
官吏说,他上下打量着林昆的打扮,怎么瞧也不像出身显贵的样子,不由怒道:“你可知你面前的是钦天监灵台郎?”
“阻碍钦天监办事,就是对朝廷的大不敬!——要治重罪的!”
“朝廷?”
林昆却倏然笑了。他轻声说:“你们也配代表朝廷?呸。”
那场雨夜中的聚众因为林昆的出现终于引爆了。
无数百姓平民纷拥而上,和衙差互殴起来。有人抢夺棍棒,有人从家中拖来铁锹,这么多年来长久淤积的不满和愤懑终于一朝宣泄,混着雨水和呐喊,撕扯着要拉裂黑夜。
只是那次纷争中林昆也受了些伤,他当时去的急,没有来得及往府中通知家仆。
又因衣着简朴,夜里也无法看清那身官配代表的品级,当场众多衙差竟无人认出他,混乱中林昆苍白无力,自然无法与那些蛮力的捕快抗衡。
出仕五年没有休息过一天的林御史终于请假了,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李斯年也告了假来照顾他,一推门,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缠着绷带的青梅竹马,羽林军御殿大都统简直辛酸又好笑。
他走过去,摸摸林昆涂着大片伤药,青青紫紫的额头:
“像只小花猫。”
林昆低低地抱怨:“疼死我了。”
“……带八斋坊的玫瑰酿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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