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冷目望着他。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意,叫任何人一看都心里微微一惊。
“误会,呵呵,都是误会!”
那名领头者赶忙给他介绍了一下:“这位,是林太傅家中的嫡长子,你们可冒犯不得!”
他将“嫡长子”那三字咬得很重,又以眼神示意身后这帮浑兵。
“林公子出来逛呢?”
那名领头者说:“那我遣人互送您回去罢?这世道,嗨,不安定的很!——”
“放了他们。”
然而林昆说。“将你们抢来的东西……都还回去。”
领头人一僵。他皮笑肉不笑的冷意挂在唇角,站直了,变了个姿势:
“您在说什么玩笑话呢。”
林昆摇摇头:“这不是玩笑话。”
“……”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一个冷硬强决;一个油滑黏腻。
许久后,领头兵笑了一下,他点点头:“好,我们还回去。”
他冲属下伸出手,小兵迟疑了一下,将手中孩子交给他:“头儿……”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名领头模样的兵目不斜视,吆吆接过孩子后,却骤然高举,狠狠地将孩童摔倒了地上!——
孩子发出一声惊惧痛苦至极的惊叫,而后便熄声,无声无息地没有了呼吸。
身后的浑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而后便是“有学有样”,在林昆面前纷纷砸烂方才抢来的东西,然后扔破烂一般将东西扔在地上。
女孩的奶奶痛哭不止,以头抢地,嘶哑声将枝头乌鸦都惊飞了。
林昆站在原地,全身都是冰冷的,面无血色。
那群守卫兵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哼笑了一声,蔑视暼过全然僵怔住的林昆一眼,扬长而去。
“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啊!!——”
老人哭的不住颤抖,悲痛哀鸣像一针针针扎进林昆耳朵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那人捧着孩童已经全无知觉的脸颊,吻着,捧着,痛哭。
林昆慢慢抬头,与那满是泪水的眼睛相对,他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想走过去,但是随即被砸了一下。
那是一团臭泥。
“你……原来是你!”
那街边褴褛衣衫的乞丐暴喝:“你就是林昆,当年,便是你害了我们!!——”
林昆惶然地看着他。
“那一年,若不是你逼死了韩御史的独子,我们便不会无人问津,大坝也不会失修,我们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多的流民靠了过来,将林昆围住了。
“我们当初还求过你,求你为我们想一想。”
那流民说道:“但是你呢?你全然不顾我们数十万人的死活!!韩御史死了,大坝也没人看着了……第二年汛期,便发了洪灾,整个神女河上游的人哪,整个神女河上游的人!!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
林昆怔怔的,说不出话。
那人满脸的泪,将他脸上的污迹都冲掉了一些哋弋。
“我一双儿女,不到四岁,都死在了那场洪灾里……可你呢?哈!那陈老头的女儿是女儿,我们的女儿便不是!!?”
“……”
“你有什么颜面救人。”
那人喝道:“你有什么颜面救人!!你不过就是个分不清人命轻重的孬官!!!——”
如雷霆暴喝,劈在林昆耳边。
他想说不是的,我一直在跟着堤坝的案卷。
但是……但是要救人,便得与陛下做交易。
他要改史,他要将同样枉死千万条的人命从史书上一笔勾去……
他要让英烈背骂名,阉党留青史,无数条因他过错而死去的性命自此埋没烟尘永无人知晓。
我想寻其他的法子请陛下调查堤坝一事……可是。
可是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流民们注视着林昆,脏污的脸上只有滔天的恨意。
林昆回望着他们,从他们的面孔中读出了血与痛失。
在那一声声琐碎愤极的怒骂背后,其实是哀恸和绝望。
流民们抓起地上的泥,一边咒骂着,一边一下接一下地朝林昆身上丢去。
林昆站在中心,怔然地望着他们。
“林昆……林昆!!——”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叫他。
但是他听不见,耳边萦绕着的,尽是流民们仿若无尽的抱怨和痛恨。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你害死了多少人!!!”
“我的父母孩子都死了,你赔他们的命来!!”
“我早过告诉你,枕风,只要这个决定,有朝一日不会叫你后悔。”
“好孩子……老师从未怪过你。”
……
无数句现在、过去、若有若无的话尽数钻进他的脑子里,他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那些因汛期无堤坝而丧命的村民。
他们围绕着林昆,在水里挣扎,在濒死时对他放声咒骂。
林昆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问:
我……错了吗?
“林昆!!!”
在李斯年撵散众人,拥林昆入怀中之前。他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口鼻,却看到一手鲜血。
而后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殷红的血色也逐渐摇晃。
光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林昆摇晃了一下,昏倒在了李斯年怀中。
第168章 明月心 09
林昆大病了一场。
他昏迷不醒地躺在锦床绣被里,林家主担忧坏了。
但是无论多少太医来看,都只摆手而出:“林公子这是淤气伤心,外人插手不得。”
也就是说,他昏迷于梦中,是自己不想醒来;而非受到什么躯体上的重创。
除了熬制一些清火祛毒的药草,旁人再难以帮助他些什么。
李斯年终日陪伴着他,守在林昆身边。
他一个人照料着林昆,给他擦拭手心和额头。
无事做的时候,就捧着林昆的手,想他们过去小时候的那些事。
那时候李斯年刚升了御林军长史,六品上,是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了,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他却避开一切恭维和宴席,只如孩童时一般守着林昆。
他想小时候和林昆的初见,自己受罚于林昆的窗下倒立,李斯茂往外泼了杯热茶,林昆便慌忙追了出来。
那时候,他在雪地里,林昆在万人簇拥中;他在泥潭里,林昆在皎皎云端上。
他起誓要一生守护这个恍然上天垂怜,才赐予他走进自己生命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光漶漫,他依然没有能具备抚平少年士子眉端的能力。
“老师……对不起……”
昏睡的时候,林昆会呢喃不清地吐出些字句。
但大多也都是诸如“对不起”、“我做了错事”……等等。
那时,李斯年心里都会一阵阵地抽痛。
他握着林昆苍白消瘦的手,无声地看着,心里很难过。
“施主,请随我来。”
在断断续续病了近两月后,林昆和李斯年一同去了一次井禅寺。
年轻士子站在九月末的阳光下,刚从软轿上下来。
苍白的肌肤照在日光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李斯年注视着林昆乌青鸦羽般的眼睫,它轻轻扑了两下,就像栖息的蝶翼,然后垂下去安静不动了 。
外人都因为林家公子是来祈福康,请佛祖保佑他大病快些痊愈。
却只有李斯年明白,林昆是想来忏悔。
“施主,这是敬奉所用的香烛。”
寺里的僧人们神情安宁,好像世俗外物的一切纷扰都不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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