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慕子翎穿过人流,与他们逆向而行,光明正大出了大门。
他站在府邸门口,看着天际青芒的夜色,漠然弯了弯唇:
多么可笑啊,就在一天前,他还想过要一直留在这里,甚至为不断逼近的死亡而感到担忧。
他想给无间的府君写信,告诉他他不想毁去堕神阙了。
因为他想留着剩余的寿命,好好为自己活一段时日。去看看浣湖江的潮汐,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甚至想能不能等到冬日,看窗户上早上结出的白霜。
这都是他从童年时就很想看的了。
……可惜世事无常,一切的变化,都不过发生在顷刻之中。
第30章 春花谢时 31
慕子翎做了一件错事,也许他离开前,不应该给秦绎那一刀的。
但是他又一贯嚣张惯了,恣意横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考虑除了影响他心情以外的事。
如果他没有这么做,只悄无声息离去,那么也许他能走的远一些的,真的和秦绎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但因打草惊蛇,慕子翎只才出城,就在野郊被追上了。
雷鸣电闪,雨幕如沉重的水帘,劈头盖脸地浇在人的身上。
这压抑酝酿了数日的倾盆大雨,终于爆发了出来。
急迫凌乱的马蹄在丛林中四处响起,挨寸挨寸的搜索着人留下的的痕迹。
稀软的泥淖溅满了骑兵的长靴。
“搜!给我仔细的搜!”
领首的侍卫挥刀长喝:“不找到公子隐的踪迹,全部给我提头回去!!”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一股无形的力量就掐住了他的咽喉,狠狠地一扯!
侍卫长身首分离地跌落马下。
慕子翎根本懒得躲,他们太不了解他了,从来慕子翎走到哪里,只有别人躲他的份儿,怎么可能还用得上“搜”字?
一席湿透的白衣缓缓从丛林中走出,慕子翎满身雨水,冰凉的雨滴从他微微扬起的尖尖下颌上滴落下来。
“你们是来找我的么?”
他轻声问。
阿朱诡异的竖瞳与慕子翎一同注视着众人,它立在慕子翎的肩膀上,不时“嘶嘶”地吐着信子。
骑兵们面面相觑,但内心的恐惧终究抵不过不可违背的王命,嘶喊着向慕子翎冲了过去。
慕子翎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敢捅秦绎一刀再走,就是谅追兵前来,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绿洲以外的沙地“窸窣”而动,无数蛇蝎毒物正在受召前来,丛林里的毒蛛也疯狂爬动。
当初,慕子翎以一敌万屠乌莲宫,那是何等鬼哭狼嚎人间炼狱,这么区区千百来个骑兵,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然而,漆黑的刀光暗影中,一只冷箭蓦地射来,直取慕子翎左手!
慕子翎眼睛眨也未眨,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那箭飞到他面前时,一只没有脸的阴魂才倏然显形,从慕子翎身侧捉住了那支箭。
寒箭在顷刻间被鬼火燃烧殆尽。
一个披铠带甲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秦绎骑在马上。
才刚刚中了一刀,他竟然就亲自追来了。
慕子翎静望着他,秦绎嘴唇苍白,额头上有冷汗,刚才那一箭使了他不少力——
在带伤的情况下,他竟还能拉得开那样沉得弓,真是不亏是当初能一箭将慕子翎钉在城楼上的人。
……只不过,那样的事,慕子翎不会再中招第二次了。
“这么快就亲自赶来。”
慕子翎讥讽开口,冷冰冰道:“看来军中的医官包扎技术很好。”
秦绎默默,他看着慕子翎,良久,没什么血色的唇动了动,哑声说:
“你刺向孤的匕首偏了一寸。否则孤也不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慕子翎未吭声,但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冷漠而明亮。
秦绎握着缰绳,高大的骏马在原地踏了两步,终究还是如叹息一般极轻道:
“你都知道了?”
慕子翎冷冷笑起来,说:“是啊。”
“——高高在上如梁王陛下,竟也会纡尊降贵陪我演戏。这份天大的恩宠,真叫我消受不起。”
秦绎一声不发,慕子翎却望着他,疑惑似的说:“秦绎,你贱不贱啊?”
“待在你不喜欢的人身边演戏,这种行为你不觉得恶心吗?青楼的妓子都比你这一国之君高尚,起码人家演得坦荡!”
此言一出,周遭的侍卫皆脸色大变,未想到慕子翎会胆大到这个境地同秦绎说话。
千军万马之中,他孤身一人站着,陪在慕子翎身侧的,只有一条冰冷毫无温度的蛇王。
和千万个对他的血肉垂涎欲滴,随时可能反扑的阴魂厉鬼。
不像秦绎的骑兵们满身铁甲,孤独的百鬼之首只有一身湿透的白袍。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下颌,不断滴落,带走慕子翎原本就仅剩不多的温暖。
然而,即便如此,他站在包围圈中的模样依然冷漠而叛逆,大有与千百万人为敌也绝不可能低头的气势。
“孤下贱?”
秦绎握着缰绳,坐骑在原地走了两步。
瓢泼的大雨淋下来,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往下落。他轻笑着,不以为意弹了弹手中的弓,说:“孤下贱,但孤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
秦绎望着慕子翎已经苍白到看不出有没有神色变化的脸颊,轻笑问:“你一个叛国弑亲,夜夜在血仇身-下呻-吟承欢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孤下贱!?”
慕子翎怔怔望着秦绎,不敢相信有一天会亲耳听见从秦绎口中说出这种话。
他想起那个在大雨中给他打伞的年轻君王,江州的西湖边为他烤晾衣物的俊朗少年,他肆无忌惮地握着他的心,然后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以为孤会喜欢你吗?”
秦绎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孤会喜欢你!?”
慕子翎被雨水淋着,已经全身都冰凉一片,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秦绎却望着他,大声吼道:“孤喜欢的永远只有云燕太子慕怀安!你不过是个能勉强用用的替代品罢了!!”
他这话出口,不仅慕子翎被割得良久说不出话,秦绎心中也一片麻木的钝痛。
但他刻意忽略了这疼痛,就像他大吼出声时,也好像是在把这话说给自己听一样。
“你就是个卑劣的替代品。”
秦绎又重复了一遍,说。
“原来是这样。”
慕子翎极缓喃喃。
他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是我的错。”
“——怪我冷极,也不该去捡别人不要的柴火。”
良久,慕子翎注视着秦绎,笑了一下。
雨中,他失魂落魄的神情落在秦绎眼中,竟然没令秦绎感到一丝快慰,反而心口一阵难以形容的闷痛。
他喉咙滚动,压抑地闭了闭眼。
“……到此为止吧。”
秦绎说:“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话已至此,他话毕,举起了手——
而后狠决挥下,骑兵们再次冲锋。
慕子翎阴魂在握,毒物们蓄势待发。
绵密沉重的雨幕中,无数士兵哀嚎着倒下,冲刷着泥地的雨水都在无形中被染得赤红。
秦绎眉目坚毅,鼻梁硬挺,唇如折锋,眼窝深邃,正是一副再俊朗不过的好皮囊。
但是这幅皮囊,却是引诱慕子翎走向深渊的祸首。
秦绎目不转视地看着慕子翎,沉重硌身的铠甲中,裹着伤口的白纱早已被血水浸透。
方才他仅用银针将伤口缝完就赶了过来,此时已经微微有些发冷汗。嘴唇也十分冰凉。
但是他不得不在这里:
除了他,没有人能压制得住慕子翎,将慕子翎带回去。
骑兵们节节败退,无迹可寻的阴魂厉鬼们四处伏击。
犹如等来了一场啖肉饮血的狂欢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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