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已经尽力做到了最低调的出行,但林家世子的身份还是给这座避世的寺庙带来了些平日没有的喧扰。
僧人们却恍若未闻,依旧过着晨钟暮鼓的清净生活。
李斯年替林昆接过僧人递来的香烛和笔墨,林昆脸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苍白,只点了点头。
“若有什么其他的需要,贫僧就在院外。”
僧人望着林昆毫无血色的脸,合十行礼。
林昆回了一礼,僧侣却突然说,“施主,放过自己,烦扰才能够放过你的心。”
林昆稍稍一愣,那僧人却只微微笑了一下,再未多言了。
宇里空空荡荡,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斯年和林昆两个人。
林昆静默伫立,李斯年站在他身侧。
很久后,年轻人安静仰首,长久地注视着那至高无上、面目慈悲的佛。
他极轻开口,喃喃地朝佛说。
“我犯下了罪恶。”
清越微凉的声音在佛堂里回荡,林昆道:
“我因一念之差,叫千万人因此流离失所。”
他今日没有穿暗墨色的世子服,而是一身雪色的白衣。
但是白色的衣袍更显出了他身形的憔悴和伶仃。
一把消瘦至极的士子弱骨,站在那里,仿若被世代的洪流一冲就没过。
“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林昆问:“杀千万人救一人是善吗?杀一人救千万人是恶吗?死者之公义与生者之公义有轻重之分么?如果世间混乱颠倒,黑白当以什么定义?……如果,是没有人认可的道,也值得证下去吗?”
“……”
起初林昆的语气尚且是平缓淡漠的,但随着情绪的起伏,他的声线里带来了一丝轻颤,变得不稳起来。
“我救了一家人。”
林昆低声说。“他们受到了欺辱,我以为我那样做是对的。”
“但是他们后来都死在了洪灾里。还有很多人,也因此都死在了洪灾里……”
“倘若那个时候我没有插手此事,或许他们都不会死,也不会有那样多家庭流离失所……所以,我的想法,错了么?”
林昆抬眼,注视着高高在上的佛像,清澈的瞳孔里满是彷徨。
眼睫也在不住颤动。
李斯年双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主地揪紧衣料。
喉头也不住滚动,有一瞬间,他有冲上去拥抱这个哀伤的年轻人的冲动。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是做一个好人,要怎样……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地活在这世上。”
林昆低声说:“我在努力做书中大家都认可的事情,可实际上有许多人都在因此而痛苦。这是为什么?……”
“如果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也会有人因此而受伤吗?造成这一切恶果的原因真的是由于我吗?那些我苦苦坚持的事物,确实也有坚持的必要吗?”
林昆步步追问,他一面说,一面朝佛像走过去。
那佛像金碧辉煌,看上去壮阔又满怀慈悲。
它是这样温和而又冰冷地注视着世人,看世人苦苦挣扎又可怜可悲,宛若蝼蚁。
佛像已经这样宽容也冷漠地注视了世间千百年,千百年后,它亦将同样如此。
林昆的眼神绝望而炙烫,仿佛是在绝境中等着一份最后救赎。
斩首台前的韩良御,呐喊恨怨他的普通百姓,病榻上临终垂死的苍老御史……一幕幕画面一张张面孔从林昆脑海中闪过。
还有大权得握、獠牙尽露的莫必欢,新登上舞台却比韩良御还要恶上一百倍的朱世丰……这些事情始终在林昆心中挥之不去,成为他的心病。
白衣士子的步伐踉跄而虚浮,像病到极致的病人在垂死挣扎。
他想知道自己做错没有。
那户被他帮助过的船女一家,在最后淹没于洪流中时,心里是怨是很?
“——枕风!!”
然而,李斯年却骤然暴喝。
原来是林昆在前行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香炉,零星的火点倾覆出来,点燃了他衣衫的下摆。
李斯年扑了过来,将火苗熄灭,林昆急促喘息,却依然仰首看着佛像。
“……回去吧。”
李斯年紧紧搂抱着林昆颤抖的脊背,哑声说。
他把林昆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抓在怀里,如叹息一般说道。
林昆掩面,很久地沉默,然后喉咙中忽然发出一阵极低的嗤笑。
同时,有泪从他掩面的指缝不断滴落下来,李斯年听他哑声说:
“我走在一条没有人认可的道途上。”
“我左边是深渊,右侧是绝境,无论怎么走,都是不可两全。”
李斯年感到林昆把脸埋在自己的肩背上,而后,便是一阵温暖的水渍透过衣衫,缓缓的熨在他的肌肤上。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的……枕风。”
李斯年拍抚着林昆的脊背,一遍遍地轻声重复着。
他像安慰一个决绝到再无希望的人去继续生活,也像两个旅人在漫天风雨的的漫长深冬里依偎取暖,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李斯年感受着手心下消瘦至极的身子骨架,心里有没有对林昆说出来的话。
他想说,其实这个世界中错的从来不是你,有问题的也不是你。
而是这个时代。
如果是没有生病的时代,不会让你落入这样难以两全的困难境地。
在一个错误的朝代被辱骂攻击,不是你的错。
在一个错误的朝代无力回天,也不是你的错的。
林昆。
这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盛泱已经病得很重了。
但是依然有人想要医治它。
混着自己的血和肉,给这个垂死的、庞大的王朝开出最后一份药。
第二年,云华二十三年。
上巳节。
这一年,沉宴继位,先帝薨逝,林昆终于征得家中同意,进了御史台。
尽管很令人失望,但日子总也有微小的令人心生期望的时候。
“枕风。”
初春还尚显得有几分料峭的风里,李斯年含笑看着向自己走近的身影。
他从前在林昆是琳琅书院士子的时候,下了值就会来接林昆一同回家。
而今林昆进了御史台,李斯年也不过把等待的地方书院的一侧换到了另一侧而已。
林昆走近后微微歪头,含笑端详着李斯年的面孔。
李斯年嗅到鼻尖甘冽疏冷的苏合香,忍不住伸手,搂住了身前清瘦消细的身躯。
“今天累吗?”
李斯年与他鼻尖对着鼻尖,问。
羽林军长史从禁宫华丽昂贵的大氅中摸出玫瑰酿笋、牛骨酥等吃食,递给林昆,笑着说道:“今天是上巳节,有许多贵族女子结伴去神女河祓禊。”
“……只不过,是除了安王爷的女儿以外。”
林昆挑了挑眉,李斯年继续说道:
“有消息说……安王爷,或许就在这几日了。”
先帝薨逝前,安王爷在朝堂上独揽大权,几乎是将朝堂变成了他一人的一言堂。
为了将这种权势延续下去,他甚至几次三番动过心思,想将沉宴的储君之位废除。更是一直不断地往后宫源源输送着美人。
然而,令人多少松一口气的是,这场看不见烽火的战争最终还是以沉宴的继位取胜结束。
大约也知晓自己的败势,从沉宴登基之后,安王爷就很少再上朝。前几日听说,又在八十七岁高龄下生了重病。
这下,恐怕更是颓势难挽了。
“兴许……这会是盛泱的希望。”
林昆轻轻说道:“老天有眼,终于出现这样一个机会。安王爷逝后,当今圣上也与先帝不同,他是一位勤于政事、宽仁温和的好君主——或许盛泱的时局,到了能够改变的时候了。”
三月的春风轻轻的吹拂着,林昆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晃。
他的眼睛微微带着笑,李斯年伸手轻轻抚了一下,说道,“噢,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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