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晨哑口无言。她听说过许多关于玉玦卫的传说。传闻那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女子,持一柄红铜火龙枪,枪出如神。她还听闻,舆隶们将其视为瀛洲的希望,只有玉玦卫能将统摄瀛洲多年的黑暗撕裂。
然而她却知晓,女人并非钢筋铁骨的神将,而是肉胎凡躯之人,也会受伤,也要进食水。她望见女人即将旋身而去,再度投入火光里,将与仙山卫厮杀。火焰像一块急促抖动的丝绸,行将将其吞没。司晨忽听到一阵阵凄烈的惨叫声,从浮桥的那头,那撞钟似的脚步声传来了,虽未见人,鲜红的血却先溅了一路,断肢残臂乱飞,有个苍老的声音笑道:
“玉玦卫,你在何处?上回你自老夫指缝走脱,而今咱们间当启第二合厮杀了!”
司晨感到恐惧,她有预感,那绝非女人能应付的敌手。先前自海中救起女人时,她便已见过那狰狞翻卷的创口,能重创这样的女人的人,也定是极可怖的。玉玦卫在仙山卫中仅排第九,而居第十的玉印卫又在关内,可说她几乎不是大多仙山卫的对手。
女人是在送死。
这念头忽如初生雏雀一般破卵而出。司晨伸出手去,猛地牵住了女人的衣角。
“怎么了?”女人回首,微笑着望向她。
司晨的喉咙里似塞了一团布,半晌才嗫嚅道:“别……别去。去了……会死的。”
脚步声愈来愈近,好似鸣响的、预示着死亡的金钟。狂涛怒吼,焰苗烛天,瀛洲仿佛被剥去了璀璨明丽的金箔壳子,显出酷烈的一面。司晨喉头哽咽,莫非自己真是如如意卫所说的丧门星,自己身畔之人皆会遭殃?这给她带来安稳之日的女人,也要离自己而去了么?
女人粲然一笑,拍了拍她的头,“死又有何妨?上回接战时,我本就该丧命的了,是你救我一命,教我能苟延至今日。”
她忽而回身,揽住了司晨。司晨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炉膛似的火热的怀抱,那抱住她的臂膀坚实、温暖,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如此拥抱。不知觉间,泪水潸潸而落,打湿了衣衫。女人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你说得对,咱们素昧平生。我并非你娘亲,也做不得你亲人,然而当日你既愿为我放弃自戕之念,而今我也能为你放弃苟全余生之机。瀛洲的火定会再度燃起,若今日不成,我希望你也会是往后点燃瀛洲之火的人,司晨。”
她放开司晨,最后深深地凝望着这个瘦小、倔犟如野草的女孩儿,忽而笑了。“真像。你同小时候的我,真是太像了。”
司晨哑然,望着女人转过身去,向着灼目的烈焰里走去。她想叫嚷,却被言信猛地捉住臂膀,拉入船中。舱门被用力阖上,唯有蒙着油纸的轩窗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影子。于是外头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皮影戏,她只可在台下观看,而无从涉足。
她望见一个魁梧如山岳的影子在浮桥一头而来,她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嗜血的笑意:“玉玦卫,若不是你大发无用的善心,时常同这女娃娃见面,老夫还寻不到你的下落呢!”
玉玦卫笑道:“老匹夫,老娘光明正大直来横去,早想拧断你那老二,怎会避你?”
司晨听到了谹谹雷声,那是两位仙山卫猛踏在浮桥上、教木板开裂的动地声;她听到了飒飒风声,那是火龙枪与兵戈的交锋声;她望见了两条影子如急电,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竹舫震颤着,仿佛行将破裂,仙山卫间的争斗似能撼碎屋宇。她心惊肉跳,感到言信扶着自己的臂膀上也满是冷汗。
突然间,一切声息戛然而止。
司晨望着轩窗,看到了这一趟皮影戏的收场。鲜血如泉溅涌,洒落在窗纸上,仿佛绽开了点点梅花。女人的身躯一分为二,坠了下去。
像有一只拳头霎时擂开胸膛,在心口留下一只空洞。司晨浑身不可抑地战栗着,尖叫被堵在喉中。寂静过后是冲天的喧嚷,有人在船外嚷道:“玉玦卫已死!”与其对战的仙山卫似是迈着沉重的步履离去了,再无那令人窒息的威迫。然而忿恨、怒意和悲伤混作的情愫仍存在心中,司晨木愣愣地听着外头的一切响动,直到有仙山吏用力叩响竹舫的门。
“什么人!”仙山吏高声叫道。
言信慌忙启门,道:“小的是运丁,正运些粮秣去凤麟船呢。”说着,便取下腰牌,给仙山吏们瞧看。他是玉玦卫插在边军里的生间,寻常人倒不知他是玉玦卫部属。
仙山吏看了,倒信了大半,转头望见跪坐在轩窗边的司晨,一副怔怔然的神色,便蹙眉问道:“她是谁?”
“是我小妹。有些痴傻,为便看觑,便携在身边了。”
仙山吏们离开了。言信走了过来,司晨扭过头,本是想唾骂他的狼心狗肺的,然而却见他沉默着,涕泪挂了满脸,面庞在月色里闪闪发光。他也不过是个少年。
突然间,她紧紧揪住了言信的臂膀,捉起他的手,用力往其上摩拭着自己的眼泪,放声大哭。就在今夜,她眼见着瀛洲的火被冷雨浇熄,不知何时还会再度燃起。
言信揽住她,也泪流满面,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道:“莫要哭了,来咱们雷泽营罢。玉玦卫大人与我说过,你叫司晨。司晨便是鸡,你是能带来拂晓啼报之人。”
夜雨倾盆,竹舫在海波中孤仃仃地摇漾。少年和少女紧紧相拥,那将燃火种已在他们身上悄然种下。言信泪如泉涌,却信誓旦旦地道:
“总有一天,瀛洲会雨霁天晴。”
第58章 二心不同
楚狂再度被梦魇所困。
往昔受的酷刑、折磨走马灯似的上演,这近来已成了一夜一度的剧目,而他只能看在眼里,无从挣脱。再一睁眼,他便见自己睡在雷泽船的舱房里,窗外月色明净,若无纤尘,银霜样的月光洒满一室,可在他眼里,这舱室却是漆黑一片的。
因为他分明望见一室涌动的黑影。那皆是过去的自己,如胶如漆地缠着自己。
其中一只影子游过来了,同他窃语:“你竟心安理得地安睡,忘了祖训、忘了你的使命?”
楚狂愕然抬眼,却见那影子渐而在月光下显出形貌,戴一只丝质眼罩,着雪白的箭袖墨竹绣纹锦衣,风华月貌,却有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另一只影子也凑上前,唾骂道:“恬不知耻!竟和方惊愚混作一块,他可是你的——”往后的字眼却听不清了,大抵是他自己不愿听,于是便入不得耳。那影子也在月下露了原形,是个华裾轻裘的小少年,未脱稚气,也同自己长得一样,正气急跺脚。
影子们接二连三涌上,有的是囚首垢面的模样,有的浑身鞭痕血迹,有的衣衫褴褛,可皆与自己生得别无二致。这时他们骂的大多是:“无耻之尤!一个被人搠烂屁股的贱物,还有颜面活在世间?”
叱骂声渐渐汇作一处,楚狂听见影子们叫道:
“就你这污贱下流的货色,还把自己当人?你还有脸活着?”
突然间,楚狂猛地向半空里挥出一拳,影子们倏地四散,舱室里重归寂静。他抱住剧痛的脑壳,蜷作一团,冷汗涔涔,不住地与自己道:
“别听。别听。”
“你不是别人……你只是楚狂。是何事都不必想的楚狂。”他颤声自语道。
过了许久,他趔趄着下榻,却抑不住胃里翻涌的吐逆之意,伏在榻边干哕,吐已吐不出来了,只是头昏胀得厉害。正难受时,却听得舱门被叩响,有雷泽船的军士走进来了。
“阿楚,你醒了么?身上可有哪儿不爽利的?”那军士笑道,见楚狂脸色惨白如雪,惊道,“看来哪儿都不爽利!”
楚狂想起自己原来是先前吃多了酒,后来又同方惊愚比试几场,那肉片导致的吐血之症发作,便昏厥了过去。于是他颤抖着作了个手势,军士们便体贴地端一盆热水来了。楚狂颤着手洗了洗面,军士们则在一旁直犯嘀咕:“阿楚同殿下情投意合,连觉也是一块睡的,该不是真睡出了什么名堂来,在害喜了罢?”
楚狂缓了一口气,问他们道:“讲什么胡话,方惊愚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