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卫忽而出声问道:“惊愚待你好么?”
楚狂暴露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支吾道,“也……不算得坏。”
“他若欺侮你,你也别瞒着爹。”琅玕卫长叹一声,“悯圣呐,爹也讲不得你俩了。你们羽翼皆丰,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爹也没能尽心照料你们,更是无颜待你。惊愚身为白帝,我是他标下,我又能如何置喙呢?只是爹怕你受他欺负,继而吃苦罢了。”
楚狂垂着头,手指相绞。火盆里毕毕拨拨地响,焰光在他眸中跳跃。许久,他喃喃道:“我想……继续跟着惊愚。”
琅玕卫沉默不言。
“我自小便被教导,要‘竭忠事帝躬’。其实我心中也时而不平,为何我生来便要为一人杀身糜躯?”楚狂垂眸道,“但我现下已没那怨忿了。明夷已破,往后蓬莱将有白日中天。我有一种感觉,若是与惊愚一道,我定能见到那光景。”
琅玕卫将掌心放在他肩上,“爹不会对你的决定作疑,想跟着惊愚,便跟着去罢,毕竟你是他的引路明星。”楚狂小心翼翼地点头,神色松快许多。
然而下一刻,琅玕卫便板起脸道,“但你大病初愈,怎能随着他胡天胡地?他往后是要做帝皇的,得册立嫡妃,你怎能上得了台盘?你要做辅佐他的仙山卫便罢了,可现下你做的是何事?给他事房!”
楚狂一张脸红得似发痧一般,又颤抖着低下头去。
琅玕卫拍拍他的肩:“再回去想想罢,咱们既是臣子,便当尽臣子本分,不可逾矩。”
楚狂嘀咕:“那君要臣事房,臣也不得不事房了,还有甚办法?”
琅玕卫瞪圆两眼,默然无话。他想说些什么,然而喉口却被噎塞了一般。确然如此,方惊愚便是白帝,要做下何事,他又能如何相阻呢?
两人坐在火盆边哑口无言,听着枯枝在火盆里被烧得噼啪作响。帐外风雪连天,雪片子打在帐上,一片乱响,恰如二人嚣杂的心绪。
归墟中人声鼎沸,镇日靡歇。此时兵丁、黎庶们镩冰铲雪,干劲冲天。
方惊愚接手了施命发号的活计,他发令点燃黑火药去炸那冰壁,待碎冰落地后,便再让人前去清道。白帝立在丹墀上,望着众人在冰壁边的身影,分明是一个个砂砾般渺弱的身影,聚在一起却好似一条能将这冰壁吞噬殆尽的巨龙。
这时一众人影向他靠拢而来,是白环卫、碧宝卫、如意卫和琅玕卫及其所率的部属。众人向白帝齐声叩拜:
“拜见陛下!”
望见一个个在自己身前垂下的头颅,白帝神色一动,垂暮的脸庞上隐现对往日的伤楚。这并非当初他的世界里的仙山卫,然而他们却确而是自己的故人。他垂首叹息:“平身罢,朕不是尔等的白帝,不过是在此地因循的老守城人罢了。”
白环卫抬脸,目光坚毅,道:“陛下何出此言?您为归墟殚诚竭虑,我等皆不及您。”
碧宝卫也道:“陛下对我等还有甚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白帝望向远方,方惊愚正立在冰壁前发号布令,身影挺拔如松,已俨然所具天家威严。他叹道:“蓬莱不需两位天子,朕也当退位,湮于尘烟了。”
琅玕卫忙道:“陛下,这万万不可!您本就是咱们的圣上,怎能弃我等于不顾?”其余仙山卫一同点头。
白帝笑了,“看来那叫方惊愚的小子也未能教大伙服膺。但他注定是蓬莱的帝王,朕需让路于他。”
他再度移开目光,忽而深吸一口气,低喝道,“方惊愚,过来。”他内劲深厚,这一声随风而去,直入方惊愚耳中。
方惊愚听闻这喝声,转头望见丹墀上的白帝与一众仙山卫,便迈步向他们走来。
待走至白帝跟前,白帝脸挂笑纹,对他道:“姓方的小子,朕欲教你即位,可众仙山卫却不准,你说当如何是好?”不等方惊愚答话,他又道,“这样罢,明日平旦时,你来这大殿前,带上刀剑,届时朕有话与你说。”
方惊愚摸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正发着愣时,却见白帝背着手,往殿中去了。如意卫笑吟吟地踱步过来,道:“按陛下所说的去做罢!现下他没有害你的缘由了,何况他就是你,这世上哪儿会有对自己下手的黑心人儿?”
方惊愚道:“可依我来看,他却足够狠心了。初至白帝城时,他便斩了我一刀。后来再见,他同我对垒,出手时也处处是杀招。”他又问如意卫道,“依大人所见,陛下明日叫我前来此地,是为何事?”
如意卫叉腰,挤眉弄眼地笑:“指不定是让你来这儿继位呢!”
次日卯时,天始蒙蒙亮,群山明净如洗,一抹靛蓝被曦光渐而染透。庑殿顶上的冰华泛着鳞鳞的光,如有群星闪烁。
丹陛之下列着兵勇,黑匝匝的人头攒动如蚁。
这一日,所有来到归墟的人们皆放下冰镩和手上活计,聚到了大殿之前。时隔近百年,除却卤簿仪仗外,此地再一次被人海充塞。并无缘由,只因人们嗅到了一股非同寻常之气,连今日的风也寒凝紧绷,仿佛预示着将有一件大事发生。
方惊愚也来到了人海之前。
今日他身着一袭素净黑衣,俨然一副公差打扮,刀剑装璏,一柄断去的毗婆尸佛刀,一柄含光剑,交错挂于腰后。他面风而立,宛若一竿脱尘翠竹。
众人屏息望着大殿,数根沥粉贴金释龙柱后是紧阖的门页,斗拱彩画已受星霜磨砺,残破不堪。门后并无动静,一片死寂。
静候许久后,人丛里不由得有些骚动,有人道,“听闻这殿里住的是往日的白帝,今日寻方捕头来觐见!”
虽说大多人已晓得桃源石门的密辛,然而除却几位仙山卫外,少有人知晓方惊愚与白帝实则是同一人。这时另一人神色紧张地接口道:“也不知陛下将方捕头叫到这儿,是为何事?”
“指不定是见他有汗马之劳,想赐他‘仙馔’,加官进禄哩!”
众人七口八舌地低声私议,然而却惴惴,觉得不应是此事。千百颗心一齐吊起,寒风偏生教人厌嫌地刮来刮去,收稻麦般割得人肉疼。
正当此时,忽有一线明光自云层中射出,像一道轻纱笼在重檐上。经这曦晖一照,雪尘如万千飞舞的萤虫,发出温暖澄黄的光。大殿被牛乳般流淌的雪屑裹覆,风里渐而飘来一阵声响,那是缎靴踏雪之声。
人群静下来了,所有人如敬奉神明一般仰首望向大殿。
有人在雪尘后带着笑意道:“不是加官进禄,是升祚御极。”
众人听了这声音,浑身一凛,齐刷刷弓腰跪落。一种巨大的威迫感似自丹墀上传来,教人浑身悚栗,不得不拜。
唯有方惊愚立于人丛前,神色静澹,两手却已分别搭在刀剑柄上。
此时非但是诸位仙山卫,所有人心中皆震撼不已。仙山卫们皆有隐约的猜想,觉着白帝将方惊愚唤到殿前,不为何事,大抵只为了教这青年继明登庸。他们见过那曾立于月台上、目光悒悒的老者,苍颜鹤发,嗓音沙哑低沉,似已浸透了风霜。
然而此时他们听到的却是一道年轻的嗓音,意气凌云。
雪尘后隐现一个身影,身擐白缎释龙纹银甲,头戴一条嵌珍珠雪带,腰系玉柄鲨皮鞘,身姿秀挺,不是旁人,却是白帝。
只是这位白帝较之昨日所见的老者,眼见着年轻了数十岁,宛然是当年出征前的模样,眉宇英朗,目如点漆,容色清明出尘;一身甲光熠熠,仿与天日同辉。众人悚然,连连叩首,山呼:“万岁!”
一切便似梦一般,那位少年天子从丹陛上缓步而下,宛若自史册图画里走出,每一步皆似雷霆撼地,磨荡万里风云。
待走至方惊愚面前时,人们惊见他二人的面容如出一辙。两人相对,一人着黑,一人披白,便似形影相对。这一刻,仿佛天地间所有风声止歇,雪凝在半空里,再不飘落。
只有方惊愚觑见白帝颈处有隐约的黑络,于是他知晓了这位天子为以这形貌现身,不惜残害自身性命,再度服食了“仙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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