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外头有许多奇人异事,兴许有人手脚就生成这模样呢。”小椒说着,咯咯地笑。小九爪鱼也笑了。烛光下,一只手指,一条漆黑的触角纠缠作一块,难解难分。
日子过得飞快,堀室里昼夜难辨,笑语却常闻。不行祭仪的日子里,小九爪鱼便通过墙洞,偷偷攀到小椒身畔,同她念书讲古。他们在月色里耍指戏,用自小窗里飘进的女贞叶子折成叶笛呜呜地吹,互相扑猫耍,只是小九爪鱼一日比一日孱弱,爬得也日渐缓慢。
大源道教徒着实待小椒不好,一有不顺意之事便来拿她作沙袋踹打。他们取来不同的戒杖,一一在她身上试过,瞧她身上的伤痕大小,嬉笑着道打出最深的伤痕的杖子往后便用在惩戒室里。一个教徒间的逃生子,于他们而言便是可随意撇弃的一只破甈。小椒被打得奄奄一息,身上新伤叠着旧创,血迹四溅。
一日,当小九爪鱼爬过鼠洞,望见气若游丝的她时,登时心急如焚地挪到她身畔,叫道:“喂,喂,小椒……小椒!”
女孩儿睁开一隙眼缝,气息奄奄地道:“救……救我。”
小九爪鱼拼力伸出触角,拂过她的伤处。然而祂太小,而那创口又太多,此举无异于杯水车薪。小椒开始呛咳,出气里带着铁锈味儿,似已伤到脏腑。小九爪鱼七只小眼里闪出泪光,最后尖叫道:“我要怎样才能救你?你伤势沉重,我又太虚孱……”
说到这里,祂突而醒悟过来,将一只触角伸进口里,将它狠狠咬断,塞进小椒嘴里。小椒咳了几声,总算缓过气儿来。
往后的几日,小椒被撇在这空荒的地窨子里,唯有小九爪鱼时常来探望她。小九爪鱼费劲地将鼠洞掘大了些,自神台上拖下几只供果,塞她口里。因那小九爪鱼血肉的干系,女孩儿身上伤势竟日渐好转了。待她神志明晰的那一日,张眼一望,却见眼前一只残缺小黑影,小九爪鱼身子瘦损,九爪里去了三爪,却高兴地朝她笑:
“你醒了!”
小椒爬起,心里疼惜,将祂捧进手心里,“可你又怎么了?怎伤得这样厉害?”小九爪鱼赧赧地将余下的六只触角藏在背后,道:“这是我从鼠洞爬过来时,被耗子咬掉的。”
“扯谎,分明是给我吃了。你说过的,你的血肉能愈伤,故常遭人贪馋。你都这样小个儿了,还分自个的肉给我。”小椒眼里泪光闪动,“还这样讲,好似我是一只大耗子。”
小九爪鱼小声道,“与其给那群贪狼吃,不如予你吃。”小椒抱紧了祂,泪珠子啪嗒嗒下落,将祂浸得湿透。
他们倚在墙边,听着风雪声,仿佛凄苦的琴丝声长鸣。莫大的孤苦里,他们是彼此的偎依。小椒忽对小九爪鱼道:“我要逃出去。”小九爪鱼吃了一惊。小椒问:“怎么,你不愿逃么?”
“自然是愿的,只是……”小九爪鱼望着遍体鳞伤的她,欲言又止。祂虽余一丝气力奔逃,却着实不能放任小椒拖着这样的病体出行。小椒笑了,脸上带着病态的晕红,“不打紧,我不会做你累赘的。”
她望向空中,目光好似在描摹一张望不见的舆图。
“与其在此不明不白地终老,我更想丈度一下外头四垂。我想看天和地,想看仙山和溟海。”女孩儿忽而捧起小九爪鱼,仔细地凝望祂。“我想看你曾见过的草木山川,大仙,您能遂我这信者的心愿么?”
得了这年弱信者的求祷,小九爪鱼反倒前所未有地欣悦。祂兴高采烈,却又很快丧气垂头。
“要本仙带你逃,也并非全然不可。但你以为本仙为何迄今都未动身?是因本仙如今法力丧了大半,要自此地脱逃,”小九爪鱼想了想,张牙舞爪道,“非得吃一只活人不可!”
祂本以为这便能吓退身缠沉疴的小椒,毕竟外头冰天雪窖,指不定会教她立时毙命。谁知女孩儿立时挽起衫袖,立时将腕子递到祂口边,“那你便吃我,想吃几口都成!”小九爪鱼瞪大了七只小眼,小椒笑道,“只许我吃你,不许你也吃吃我么?我皮肉比你细嫩多啦。”
最后小九爪鱼还是依顺地咬破她皮肉,啜了几口血。血乃人之元精,祂饮了血后,身上也渐得了些气力。祂素来被人凌割血肉,这是头一回得人反哺。小椒又问祂:
“大仙,你呢?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小九爪鱼瞪大了眼,世人常向祂求索,可却少有人问祂心愿。祂思量半晌,忸怩道:
“我想……我想从此不被人割取血肉。我想有爿小屋,静静地过日子……”
一人一九爪鱼开始筹谋脱逃一事。于是待教徒们来送饭食时,小椒偷藏起一只铁匙,靠着杉木架遮掩,悄悄挖起鼠洞。小九爪鱼有了气力,也替她啃起洞沿。斗转参横,不知觉间,他们已掘得一只小洞出来。
这一日,小椒终于能将身子塞进洞去,勉强挤出了半截儿。
她爬出来一望,只见天高廓廖,几只白鸟缀在穹顶,是翅健的飞奴。小雪漫散,如碎琼乱玉。小椒瞪大了眼,天地皆为素装,白得无尽。
这是她头一回望见穹窿。在堀室里,一切都是小的,世界是四壁一般小的,穹野是槛窗一般的大小。真正置身于郊野,便深觉小的不是四合,而是自己。小椒爬出来,怔怔立了半晌,裹紧身上用芦花絮子缝就的袄子,用碎石填好身后洞口,怀揣一只贯耳小瓶,里头盛着小九爪鱼。
“出来了!”她向着小瓶惊呼,“咱们看到天地啦!”
然而瓶中并无动静。这些时日来小九爪鱼为掘洞口,已用上了十足的气力。纵吃了些小椒的血,祂也不敢吃得太多,故而眼见的消损下去。小椒心疼,且怕祂在雪地里会冻成冰,便用一只小瓶装着,焐在怀里,向无人处拔腿而去。
这世上有太多物事小椒不曾见过,故而她四下张望,看个不迭。不一时,雪停了,瓦蓝的天,刺牙一般的树,风干且冷,枭鹰咕咕叫唤,莫不教她惊喜。然而初见新天地的喜悦渐而被寒冻湮灭。小椒一面逃,一面用雪仔细覆去自己行踪,不知走了几日夜,身上携的粱糗吃完了,手脚也渐动弹不得,她倒落在雪中。
她催动自己四体,手足却已无了知觉。正拼力间,她却听闻远方脚步声杂沓而来,恶犬狂吠,有人叫道:
“寻到了,在这儿!”
一刹间,小椒如坠深渊。她感到自己胳臂被拉起,整个人如同偶人,兀然自雪中脱出。数个大源道教徒狞笑着,有人扇她头脸:
“好一个娃碎货,独个儿跑出来,害咱们寻了这般久!”
继而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小椒身上初愈的创伤迸裂,鲜血染红芦花袄子。小椒心里懊丧,这袄子是她和小九爪鱼在黄烛光下一针一线缝来的,为此熬了许多日红眼圈。这时她又感到身上一凉,原是大源道教徒扯裂袄子,将里头的粱糗渣子、几枚火石抖落,盛着小九爪鱼的贯耳瓶也掉落在地。
“这是何物?”
一位大源道教徒见了那瓶,两眼眯起。小椒怕小九爪鱼被发觉,慌忙扑上前去,揽住小瓶。“不许动!”
“纳来给爷瞧瞧!你愈说不给动,爷便偏要动!”
雨点似的拳脚疯狂地落下,小椒闷哼着,却死命不愿松开。小九爪鱼听闻响动,然而全身乏力。瓶盖悄然松开,祂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温热的所在。小椒悄悄将祂含入口中,藏在舌下。
血腥味愈来愈厚重,小九爪鱼听见女孩儿痛苦的喘息。祂想爬出来大嚷,制止这场暴行,然而祂虚弱得便似一朵霜花,一捏便化。祂听见踢打声渐息,有大源道教徒自地上捡起贯耳瓶,不满道:
“空的!”
“这小女娃,到死还护着一个空瓶儿,好生奇怪。”
说话声渐而远去,小九爪鱼的心却吊起。祂艰难地撑起女孩的上颏,自她口里爬出。大源道教徒已然行远,茫茫风雪中不见其踪。煞白的雪地里,血淋淋的小椒蜷着身,像一只已安眠的小狸奴。
“小椒——小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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