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待殿下到后,将血瓶中的血匀抹其上,便能启此门页。”
阿缺颤着手取出怀里的血瓶,碧宝卫道:“自左向右数,第三把锁便是谷璧卫的。昔年陛下教咱们先断骨,再用过‘仙馔’使骨肉复生,骨头后来都做了这里的锁。”阿缺将锁上冰霜拭去,打开瓶盖,往手心里倾了一点血,胡抹其上,只听清脆一响,骨锁掉落。
阿缺如释重负,身子倚在石门上,欲缓缓滑落,这时又听碧宝卫道,“还有老身的血,也请小兄弟用上。”但听溟海里传来一阵黏腻水泡,一只孱弱的触角探出,上捧一只漆黑的心脏,正汩汩流血,正递到阿缺面前。
阿缺愕然。碧宝卫道:“老身等这一刻,兴许已有数百年之久。此锁启后,也当不久于人世。往后的路途,只得赖殿下走下去了。”
阿缺接过心脏,那是碧宝卫曾为凡人的实证,他小心地蘸了血,解了血饵锁。做罢这一切后,他倚在门边,虚弱地笑:“那便是说,大人要同小的去往一处了?”
“是。”
阿缺微笑,“可小的分明觉得,应是小的早走一步。”他滑坐下去,浑身几要浸在溟海之中,在门上曳出一道血痕。“大人,你先不忙死,小的用自个儿的血肉……再供养你到殿下来为止,好么?”
碧宝卫似是愕然了,久久不言。阿缺道:“小的支持不住了,可大人想必有神通……能等到殿下来城关的那时刻。请大人用溟海将小的吞没,让小的沉进海底罢。”
“为何要如此做?”
“如此一来,殿下来时,见不着小的尸首,自然也不会为小的伤怀。”阿缺感到心在疯狂鼓动,如要跳出心口,他垂眼,“小的知晓……殿下为郑公子……还有阿楚临危十分自怪,若见小的殒命于此,恐怕会更难过……”
他又自嘲地笑,道:“可小的又想让殿下知晓,哪怕仅有小的一人,他救下我这举动也绝非白费……只是这话由小的说来太自夸,还请大人帮忙转告。小的会在溟海之底,等到殿下成为新的白帝的一日。”
“不,不对。白帝抛却了岱舆,可惊愚殿下当初却未抛弃小的。”阿缺喃喃道,“所以他往后当是一位比白帝更隽拔的天子。”
剧痛如千百把钝刀,在他浑身凌割。阿缺回望岱舆的方向,海天一线,一切被吞没在黑潮之下,如长夜将临,美梦破灭,岱舆将陷入沉眠。漆黑无光的溟海托举着烙铁般赤红的夕日,这一定是天地初开时的模样,而万事不过是周而复始,重归原点。
海水仍不断上涌。阿缺回身走向海浪所在的方向,溟海渐渐淹没了胸腹,脖颈。黑浆自他口鼻里涌出,落入海中,在他身后汇聚成碧宝卫的形影。碧宝卫注视着他残破的身躯,久久无言。
“再见,小兄弟。”祂道,“迟些时候,老身便在溟海之底同你相会。”
阿缺闭上了眼,他感到海浪如娘亲张开双臂,将他温柔地拥入怀中。他最后说道:
“好。”
第127章 来世再见(卷三完)
一轮红日被溟海举托于天际,行将坠入无梦的长夜。四野暗沉,浓雾宛若围墙,厚积在遥远的海上。漆黑的海面如覆铜箔,金光闪烁,并无船舶、水鸟和礁石,像一片硗薄荒野。
方惊愚涉着齐膝的溟海水,艰难跋涉。
他抱着流血的楚狂,背负着毗婆尸佛刀,如倦怠的旅客般向前。岱舆骑卒们在他身后沉落水底,铁甲在水下化作闪光的碑碣。他们口鼻里淌出的黑浆也在海水中弥漫,谷璧卫的心魂在似流沙般消散。此刻的岱舆已化作并无人息的死地。
“扎嘴葫芦,再往前走,便到岱舆门关了。我早先托了我的血胞,将咱们盛血瓶的褡裢带至门关前。”
小椒的声音这一回不在耳中,却如在海底响起,好似亘古不息的海潮声,徐缓传来。方惊愚点头,道:“多谢你,小椒,能一路陪我走到这儿。”
小椒疲倦地笑:“不必谢,只是往后我怕是也……不能同你一齐走下去了。”方惊愚心头兀然一跳,然而却只是垂眸问道,“为何?”
“你瞧瞧身后罢,这样辽广的一片溟海,本仙为催动它,已是费了十二分的气力了。”
“那便是说,你会故世么?”
小椒道:“只是沉眠,要恢复神识,需在溟海中睡上许久。”
“许久是多久?”
“兴许是数十年,亦或是百年、千年。这些时日于本仙而言不过转瞬而逝,可于你而言,大抵是一段漫长的年月。”
方惊愚轻轻哂笑,“等你醒来,世上怕已没我这号人物,而只余一座坟茔了。”小椒也笑:“有我同没我,皆是一样的,你往后的路风光着呢!”
尔后他们久久不言,唯有涛声喁喁低语。人与仙本就如壤与天,居留在地的凡人不论如何抻长臂膀,也注定触不及穹顶。方惊愚望着溟海,轻声道:“不会的,在我的有生之年,咱们定还会再见。”
“神仙都笃定不得的事,你为何能如此信誓旦旦?”
“你就当我现时已做了新帝,君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椒笑了,一个轻柔的浪花涌来,方惊愚伸出手,让浪花与自己的掌心相击,像是在许下一个约定。方惊愚返身,向门关走去。小椒的声音远去,顷刻间,似有一个泡沫在脑海中破灭,身中的气力顿时抽离,“雍和大仙”的神力消逝,他又变回昔日那个筋弱无骨的凡人。
方惊愚眼窝忽一热,往事如翩跹光影,突而闯入他脑海。他想起皑皑白雪里,那眼睛如枣核儿般润亮的女孩咬着秦椒串儿,与他四目相接;想起他们曾在一爿小院里相依为命,他烧饭、洗碗、饲马,她在一旁叼着笔杆同字册较劲儿;想起他们一同出蓬莱天关,一同见过许多险秀风光。千言万说沉甸甸压在舌尖,最后他道:
“来日再会,小椒。”
溟海澹澹,涛声如少女含着笑意的呓语:“来日再会,扎嘴葫芦。终有一日咱们会相见,在那之前,你要给我供好细馅大包。”
方惊愚低头笑道:“好,到时你要多少便有多少。”
于是浪涛宁息,溟海陷入沉寂,粼粼光波在天地间铺陈了千万里,然而方惊愚知晓再无人会向他答话。不知何时,红日行将西沉,这场鏖战耗费了许多个时辰,自晨至夜,一个繁华世界在此终结,一个缥渺的王朝就此落幕。
方惊愚向门关走去,他想起得利、“骡子”、瀛洲义军,众人的脸庞在他脑海中浮现。所有人皆为他舍命奋战,又一个个离他而去,留他一人踽踽独行。一路上他踏着漆黑海潮,如踩着磷磷白骨。这时他垂头望向怀里的人。溟海洗去了楚狂脸上的血污,露出一片令人心惊的惨白。方惊愚不由得心颤,叫道:“楚狂?”
先前他托雍和大仙之血胞暂且照管楚狂,不知是否因大仙神力之效用,在溟海水的浸洗,楚狂身上那狰狞的伤创已有些微愈合,但那也仅是杯水车薪。方才他发觉,楚狂周身仍在淌血,如戳破了许多只孔洞的水囊一般。
“醒醒,楚狂!”方惊愚焦急地轻晃他,却见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旁,血浸染衫袖,似自体内流淌出的玛瑙屑子般。那具身体冰凉若霜,仿佛早失去生机。
先前情势危急,现下甫一细看,方惊愚便觉心惊肉跳,楚狂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揭示了不计其数的残凄摧挫。一路走来,楚狂早成他不可分割的同伴,而岱舆仙山吏们竟如此待一位他视若珍宝之人。一刹间,方惊愚感到怒火上涌,他紧咬牙关,将楚狂负在背上。
现下不可再耽搁时机,方惊愚背着楚狂,奋力向门关奔去。通向门关的是一条漫长的踏跺,其上雕着的释龙鸿鹄纹已被年月磨平,两座高约十丈的石塑冰冷地俯瞰他。巍峨的阴影里,他渺弱如尘埃。他听见自归墟吹来的风声,像利刃一般扫平海面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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