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男人咳嗽了几声,道:“罢了,他素来就是这副性子的。倒是我不济事,旧伤积发,不然也不会自觉元骑队调回城中了。空有一副唬人架子,帮不上你们。”
小椒拧起了眉,放缓了声。“头项,您且歇歇,待会儿咱们再赶上去帮那锯嘴葫芦。他一个人不打紧的。”
男人却道:“他虽是天才,可也不过是位以血汗夺胎换骨的凡人,不可事事倚仗他。咱们稍歇后便赶上去。”
那乞儿靠在门边,将仙山吏们的话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沉默有顷,他放下手里的茶壶,踅步去了马棚。
已有两匹仙山吏的马被牵走,石桩上仅栓了一匹白青毛。看来是陈小二先前看上了那黑骊,方才逃窜时解了一匹骑上了。
乞儿在马棚里蹲下,先用之前打来的井水洗净了面。奇的是,那盘踞在右眼上的红疤竟积渐褪去了。原来那是塑面用的软泥,可用以伪饰容颜,他的右眼完好无损。
接着,他将两膀探进马粪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根木条。用井水冲净其上污秽,那竟是一条漆红的彤弓。他再在谷草堆里扒拉出櫜鞬,櫜袋里装满了箭,许久不曾用过。
乞儿的手指忽而变得灵巧而迅捷,不过片时,便上紧弨弦。最后他身子突而直起,肩、肘、手平直如箭,架起弓。
风雪击面,天云一色。他持弓对向雪原,若有人此时在马棚,便能望见这乞儿肩臂紧实流利,隐蓄着猛虎一般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右眼,拉开了弓弦。
客堂之中,独眼男人正缓缓起身,红衣少女在一旁搀着他。
突然间,一道霹雳似的弦声自外传来,两人浑身一震。
独眼男人反应极快,身子猛然弹起。旧日的噩梦瞬时如浮沫般现于脑海,他几乎是同时低吼出声:“是这声音!”
“什么?”小椒不解。
独眼男人趔趄着站起,跨步冲出客堂。出门时脚边踢到了一物,翻倒了,铛啷啷作响,然而他无暇顾及。大风扬雪,天地仿佛为一层厚羊毛毡子所覆,茫茫皑皑。他却想起了一年前的箕尾大漠,那一日也是风沙大作。
那道声音已然深深刻进他的脑海中,那是他的梦魇,是恶鬼的足音。
独眼男人浑身觳觫,望着风雪:“是他……”
红衣少女自后赶来,困惑地睃巡四周:“谁?这儿不是没人么?”
男人的视线落在马棚里,石桩上空空荡荡,三匹马俱已不在。这时他忽觉脚上传来一片温热感,扭头一望,只见足边落着一只铜壶,是方才遭他踢倒的物件。
廊上空无一人,只余那铜壶转动着,汩汩地冒着茶水。
风狂雪暴,男人浑身发冷。那道惊弦声清晰印于脑海,他咬牙,齿关间沁出声音:
“是他……阎摩罗王!”
————
愁云变色,雪雾如纱,两匹黑骊在晻霭寒氛中疾行。
月光犹如水银,泻满大地,勾勒出两个杀气腾腾的身影。
出了铜井村,四面浸而开爽。缁衣青年紧盯着前方的人影。陈小二虽骑了足力更健的马,然而那马性子甚烈,左右冲撞,更不愿认个生人做主子,故而反倒不如后来者快。
一里、半里,两人间的距离渐而缩短。缁衣青年的一只手已然搭上腰间长刀,蓄势待发。
然而正于此时,青年忽觉一阵震颤,身子一歪,却向一旁倒去。纳头一看,却见雪地里竟挖了陷坑,上用草蓐浮土掩盖,约莫是陈小二先前备下的。马蹄陷了进去,一时跑不动。
眼看着陈小二的身影即将远去,青年却不紧不忙,从怀里取出一管筚篥,放在嘴边运足了气猛地一吹。刹那间悲声大放,管声尖利,划破夜幕。
那前头的马儿似受了惊,一阵嘶鸣,高扬前蹄。陈小二持不稳羁靮,颠来簸去,几欲坠马。黑衣青年运气高吼一声:
“招财,回来!”
黑骊似得了令,嘶叫着回身奔来。那本就是青年的马,虽说性子极劣,倒也认主。陈小二冷笑一声,满面是汗,低喝道:“官爷,你这马安了个好俗的名儿!”
刀剑出鞘,月光在薄刃上跃动,锋寒逼人。青年将黑骊牵出陷坑,再度翻身上马,道:“是,这是俗人骑的马。我是俗人,我爱钱。”他一夹马肚,如疾风般上前,眼里精光四绽,“而你是害了铜井村数条人命的‘山魈’,‘大源道’的教徒,赏银百两!”
嵌钢长刀与铁腿在空中相接,震得雪雾净荡一空。陈小二将两手撑着马背,两足如陀螺般回旋,靠刚劲拦下每一刀。疾驰的马儿行过卢桔树,震得满树积雪簌簌而落。
陈小二冷笑:“官爷,怕是这银子您有命赚没命花!”
他铆足气劲,大喝一声。碎冰随足风飞出,如千万道细小的柳叶镖。青年手中刀剑飞旋如轮,挡落冰屑,忽而沉声问道:
“你为何要杀人?”
“怎么?官爷想要劝服我?”陈小二笑了一笑,舔舔唇,脸上露出邪狞的微笑。
“不,只是你的口录尚不充分。”青年面无表情地扫落冰屑,道,“我不好同仙山卫交代。”
陈小二沉默片刻,仰面大笑,直露嗓子眼儿。
“方才我也说了,我是在等着‘阎摩罗王’现身。这缘由尚不足么?”
“为何要等他现身?”方惊愚说,“他是你姘头?”
陈小二愣了一愣,似是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问。他睁大了眼,瞳仁漆黑,像一口井,映不出光。
“官爷,您休要胡吣。‘阎摩罗王’是咱们的明日,是司南。”他磕磕巴巴地道,忽而气喘起来,愈说愈急。“蓬莱已然腐朽,如无根之木,私跨过溟海之人会被发落为奴,这里便是一方无边的樊笼。然而‘阎摩罗王’却不同!”
陈小二忽像吃了狂药,双目中滚着一团火。那火似要烧出眼眶,一直烧到缁衣青年心里。
“‘阎摩罗王’所向披靡,所至之处无人能敌。他脱然无虑,可破仙山卫重围,冲破蓬莱铁壁。他是悬空北斗,引路明光,咱们这群恶鬼的君王!”
缁衣青年冷声道:“所以你扮作跑堂伙计,就是为了在此地肆无忌惮地杀人?用人命铺一条谒见那凶徒的路?”
陈小二冷笑:“不错!仙山吏皆为蛇豕奸徒,怎知我们的鸿鹄之志?”他一弹腿上机括,从铁腿暗格里捉出一只大而黑的毒飞蚁,举到眼前。
“这是什么?”青年问,“你的撒手锏么?”
陈小二嘿嘿直笑:“不错,不过不是用在你身上的撒手锏,而是……”他忽而张大口,将那毒飞蚁吞入,狞笑道,“用在我身上的!”
突然间,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如负犁老牛。肌肉可怖地虬起,筋脉如槎枒黑枝,盘踞于臂。他高吼一声,忽踩着葵花镫站起,一撑马背,飞鼠一般跃向青年。
自吃了那毒飞蚁后,陈小二便似变了个样,动作更为狂暴有力,青年一怔,黑骊如伤弓之鸟,长嘶不已。他亦龙骧一跃,持刀剑在空中与陈小二相接。一串火花闪过,两人急速换了个位,分别落于对方马背上。
寒风呼啸,卢桔树好似衰迈老人,低低弯着腰。两人在一片枯寂里策马回旋,像转鹭灯上的两幅画儿。
陈小二桀桀冷笑:“你是天纵之才,咱们寻常人不可与你比肩,只得靠些旁门左道才能与你平分秋色。想必你生来便含着金汤匙,不曾见过咱们这些泥涂里挣扎的蝼蚁,也没动过出蓬莱这襁褓的心思罢,方小少爷!”
缁衣青年一言不发,然而脸上略略渗出细汗。方才一交手,那巨大的冲劲教他虎口开裂,血浸入缠带。陈小二吞的毒虫似能使人膂力暂长,他如今在同一个疯子对垒。
朔风如钐,割进皮肉,寒入骨髓,让青年的动作愈发迟缓。陈小二再度欺身而上,双腿舞动,在月下泛出的银光,气势汹涌。在以铁腿砸向对方时,陈小二拨弄机括,一大群毒飞蚁再度弥散而出,他打着唿哨儿指引它们去咬那青年,然而青年亦机变神速,一手刀光漫溅,如绚烂星火,另一手探入怀中,摸到了那只筚篥,放到嘴边,以尖利之声打断了陈小二操使毒虫的唿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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