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罢。来行你那禽兽事罢。”
方惊愚看着他,喉间忽感到焦渴,浑身一寸寸顷刻间都变作了久旱之地。于是棉纸窗里,两个身影偎傍着,往后的一夜难解难分,叠为一体。
————
几日后,王府中果真旗鼓大张,开道的金字牌、白粉牌在街巷里横冲直撞,仙山吏们执鞭趋辟,锣牌伞扇接天连地。方惊愚和楚狂也天未明便着好衣装,立在府门前。
今日碧宝卫、白环卫前来,谷璧卫与小椒也盛装抹饰,出府来迎了。只听锣声十三响,一顶绿呢暖舆在八名扛夫的抬护下缓缓而来。
青碧缬帘一动,一位庞眉白发的老妇踩着马扎,缓缓下舆。她生得短个儿,手小脚小,似一粒圆豆子。一身金绣青罗衣,腰里系一只碧玉葫芦,慈眉善眼,看来便是碧宝卫了。然而此人全无仙山卫特有的威压气儿,笑吟吟的,反倒似一位邻家老太。
谷璧卫见了她,拱揖道:“大人远道而来指教咱们,一路劳累了!先权且歇歇脚,今夜治宴时咱们再欢谈。”老太嗬嗬笑道:“谷璧卫不必客气,一路来此舒舒坦坦,眼一睁一闭便到了。”
她的目光落在小椒身上,旋即笑问道:“这便是神女大人?”
小椒张口结舌,慌忙行礼。然而因她先前是个俗野丫头的缘故,仪礼未掌全,倒似鸭子颠颠拜拜。碧宝卫上前,执着她的手,掌心暖洋洋的,和气地瞧看一番,欢喜地说:“真是个标致女子!”又以一种很知解人的口气道,“啊哟,神女大人近来莫非安歇不好么?顶着一对煤眼圈呢。”
小椒心里忽一动,这段时日她恶魇频发,确是睡不安寝。碧宝卫喋喋不休,嘘寒问暖个不停,似个絮聒老妪,并无架子,教她格外亲切。
正当他们寒暄时,却听街里鸣锣,青对旗一摆,有传令官声音洪亮,喝道:
“白环卫大人——到!”
众人一惊,往后望去。只见一顶蓝呢暖舆晃晃悠悠而来,扛夫四人,比起碧宝卫的架势小了许多。暖舆在府门前停下,从舆上走下一个清丽女子,刚交二十的模样,留仙裙随风起舞,如飞燕般轻灵。可教方惊愚和楚狂讶异的却是随后下来的一人,斜纹经锦衣、银绘幡带,却是打扮得人模狗样的郑得利。几人见了,不禁惊呼道:
“得利,你怎么在这儿?”
过了老半日,一众人闹哄哄地将碧宝卫、白环卫簇进府中去。庭里清溪流石,静幽暄和,几人坐在亭中,望着彼此熟识的面庞,将各自近日见闻讲述一番后,感慨万千。
小椒抢白,对郑得利道:“没蛋子,咱们可是一通好找,险些将岱舆翻个底朝天,以为你早葬鱼腹了,正要替你办白事呢!”
郑得利挠头笑道,“我一觉醒来,发觉独独我一个被浪冲到了方壶,可寂寞了。”
这时他细察小椒神色,却见她青青白白一张面盘儿,不禁迟疑道:“秦姑娘,你脸色不大好,是怎一回事?”
小椒唉声叹气:“近来头痛得紧,噩梦丛生,难捱得很。”郑得利说,“我替秦姑娘把把脉。”于是便伸出两指,搭在她腕节上,愈听脉脸色也愈青白。小椒问:“怎么了?”
郑得利默然不语。他忘了,自在瀛洲时被玉鸡卫一掌穿心后,小椒便无心跳,也无脉搏,自然诊不出脉。他说:“嗯……嗯。脉细血虚。”
小椒听了,脸色更白,道:“郑神医,你快写个方子来,救救我。”
这时一个女侍过来,轻轻俯在小椒耳边道:“神女,谷璧卫大人、碧宝卫大人有请。”
小椒没法子,只得向其余三人道,“总而言之,郑蹩肚没事儿便好,快快写个方子给本神女。我忙着呢,便不同你们说闲话了。”说罢提裙便走了。
余下几人坐在凉亭里,目目相觑,看着彼此的眉眼,因失散多日的缘由,此时一见觉得格外热昵。方惊愚向郑得利细细相询,问的是在方壶的经历。楚狂听了半截话儿,却也被女侍叫走,说是姬胖子吩咐他要去行护卫之责。最后亭里只坐着两人,一位方惊愚,一位郑得利。
方惊愚神色活暖,郑得利却似心有所忌。此时他想的是白环卫在方壶藏书阁里与他说的那番话,白环卫曾与他道,骨片有载,能出岱舆者仅有一人。他望着方惊愚,心绪缠结。
方惊愚似也察到了他的复杂神色,问道:“怎么了?”
郑得利自石桌上拿起青花海水壶,给他俩各斟一杯酒水。“惊愚,往后你们有何打算?欲要如何出岱舆?”
“眼下有两事要毕,一是摸清去城关的径道和守备,二是要取到碧宝卫、白环卫和谷璧卫的血,才能启城关上的血饵锁。”说到这里,方惊愚眉宇不禁染上忧色,问郑得利道,“得利,你说你被白环卫看中,作了她举荐的人儿。你有否法子能近她身,取她一二滴血来?”
这要求对郑得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儒生而言着实太难,方惊愚心里也直犯嘀咕,谁知此时郑得利手腕一翻,将一只血瓶递与他。
“给你。白环卫的血。”
郑得利口气稀松平常,反倒是方惊愚疑起了自己的双耳。他接过血瓶,翻来覆去地看。“你……你如何取到的?”
“机缘巧合。”郑得利说着,心绪却麻缠着。这血瓶是白环卫自个予他的,因白环卫认定自己是可出岱舆城关的天选之人,故而予他血瓶也是顺理成章。但俗话讲,一条槽道喂不出一对壮头口,若他是唯一能出关之人,那方惊愚呢?就活该死在岱舆么?
他心事重重,忽而问方惊愚:“惊愚,你一路以来,皆被人看作是天命之子,对此你作何想法?”
方惊愚道:“坏极了。”
“为何?”
“因为旁人总将我当作‘白帝’,总待望我能做成骇俗惊世之事,而我也同被烙铁追在后头烫一般,不得不往前走,不得不去了毕他们的心愿。”方惊愚忽而扭头望向郑得利,眸子黑幽幽的,仿佛无念绪,却有种染风浸雪的忧伤。
“得利,你知道么?我从未有一次觉得自己是白帝之子过。”
塘水里鲤拐子一摆,水珠泠泠地响,像泪落的声音。郑得利怔住了,又问道:“那你为何想出关?”
方惊愚目光如炬:“于公而言,我想寻到阻遏风雪之法,教黎庶免于苦害;于私,是想了却兄长遗愿。”
郑得利问:“若只有一人能出关,而那人不是你自己,你又会怎样想?”
问出这话时,他几乎费了千钧气力。舌尖重甸甸的,像压满了大石。他十分明晓,为了走到此处,方惊愚和楚狂究竟付出了多少辛酸血泪。那两人分明该是剧目里唱的主角儿,可而今却要被自己一个旁角儿占去功劳,太不公允。
然而下一刻,方惊愚毫不犹豫道:“那我便做那人的垫脚石。”
喉头忽而一哽,郑得利舌头打结。山明水净,日影在山那头放出如血的一点光,旋即是金线丝丝缕缕,阳光大放天地。在这日色里,万物仿佛烧起来一般,连他们也将被烧作灰烬。方惊愚注视着他两眼,目光灼热如火。
“一路走来,因我那虚名头,万万千千人丧了命。为何只许他们为我捐生,却不要我为他们赴死?得利,只要有人能冲破岱舆城关,哪怕要我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是白帝之子,我是方惊愚。”
方惊愚垂下眉眼,望向荡漾的水波。涟漪扰乱了倒影,他的眉眼支离破碎。
“我是为达闳愿,随时可摈弃的一枚卒子。”
第103章 雷动空肠
客堂里,几张太师椅摆在中央,壁上挂满字画,张张像鰌蛇缠结。竹影在槛窗外沙沙摇动,满室的蜜香。
几位头面人物在椅上舒坦坦坐着。小椒也在其中,然而毕竟拘谨,手指几乎将衣袖绞作麻绳。
碧宝卫看出了她的困窘,笑嗬嗬地同她道:“好女子,莫吊着一颗心,咱们慢慢些吃茶,叙叙话,没甚么好怯的。”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