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陷入自怨自艾之时,白帝的眼角忽瞥到一道明光。
老人颤巍巍地自王座上站起,枯涸的两眼难以置信地张大,映入千万点灯火。
火光如长川,正一点点自桃源石门后涌入,那是许多个擎点燃的干竹篾、风灯的人影,身姿各异,面有风尘之色,有的是兵勇,有的却作农人、走贩打扮。更有甚者,是黑糊糊一团、不成人样的污泥似的影子,那是员峤古刹里的怪僧们,曾为葬身溟海的白帝兵卒,如今再度应召归返人间。
朔风送来了远方的声响,白帝听见人群在朝立在丹墀上的二人呼喊,声沸如蜩:
“方捕头!”“殿下——”“阿楚!”
那里有曾受方惊愚照拂过的蓬莱黎庶,有身擐铁甲、英风凛凛的琅玕卫,为数众多的旧部;亦有瀛洲雷泽船的义军,曾与他们交心的义军头首司晨,住在蓬船上的万名流民。他们笑靥如春风,神色火热,宛若潮水般涌向丹墀。曾死寂无比的归墟再度迎来暖春。
白环卫与碧宝卫也在人丛中,她们虽面露倦色,却开怀而笑。白环卫走到大殿前,推手道:
“殿下,楚公子,咱们来复命了。为教这样多人渡海,咱们可费了好一番功夫,教你们久等了。”
司晨伤势已好全,一身裾衫阔裤,耳上戴一只鸡骨白玉玦,干净利落,叉腰笑道:“两位大人,别来无恙,上回是你助咱们瀛洲渡劫,这回却轮到姑奶奶我替你们摆平祸难啦!”
瀛洲义军在她身后七嘴八舌:“为来此处,咱们将瀛洲船尽皆拆了,可谓破釜沉舟!殿下,阿楚,咱们没地儿去了,你们可得给咱们留个地处呀。”
蓬莱人则嘁嘁喳喳道:“咱们那地儿已然大乱啦,与其随着昌意帝那老昏君做事,不如来寻片新地儿过活。方捕头、琅玕卫大人在哪,咱们便在哪儿!”琅玕卫站在人缝里,沉默不言,却破颜微笑。
殿阶之上,方惊愚与楚狂临风而立,被人丛簇拥,如受众星拱卫的明月。楚狂扭头,与方惊愚对望,他宛然一笑:
“如何,惊愚?你现在知晓了罢,咱们走过的每一步路,皆不是徒劳无果。”
方惊愚望着这遍野星灯,盏盏皆璀璨夺目,教人如置身于天河。他们曾历经千难万险,只为换回眼前这一张张舒悦的笑靥。那是他们曾播下的火种,而今终于聚首重燃,厝火燎原。
“是,咱们所做的一切,皆为此刻。”
于是他回握楚狂的手,眼中不禁有润光闪动,道。
“为了今日之归墟,明日之蓬莱。”
第152章 顾盼平生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涌入归墟,砌防风雪墙、扎下帐子,热火朝天。因先前在途中白环卫便已向他们述过来龙去脉,故而众人见着千里冰封的归墟,虽也口呆目瞪,却也很快着手做起事儿来。
蓬莱人见了方惊愚,搓手搓脚,热切地寒暄道:“方捕头,这地儿冻得见鬼,也亏你能先一步到这儿做活!”
方惊愚嘴角微扬:“你们愿来这鬼地方,已比我有胆气许多了。”
石门边,琅玕卫调兵施令,兵卒们运来燕鸥毛羽袄子、毛毡皮靴,分予众人穿上,又运来许多水桶、干豆、腊脯,作为口粮。方惊愚正纳罕这些物事从何而来,却见人海里钻出一个着翻领小袴的女僮,戴一只缀银穗虎头帽,俏丽可爱,正是如意卫。
如意卫见了他,双手抱胸,极神气的模样。
方惊愚道:“如意卫大人也来了?先前不见您身影,原来是被人丛挡住了。”
“你这昏说乱话的小子,这样大的事儿,老身不来打堆才叫奇怪哩!”如意卫跺着脚,怒冲冲道。她仿佛看穿了方惊愚心中疑窦,盛气凌人地叉腰,“殿……陛下,你方才是不是在想,咱们这些人在归墟扎堆儿,粮草不够,应如何是好?”
见方惊愚面露疑色,她骄傲地昂头,“不打紧的,白环卫与咱们讲了,只要有燕鸥引路,老身与琅玕卫的标下便能穿过桃源石门,自瀛洲还有别的时代里寻来食水。何况这归墟里也有好些海兽、鱼虾可猎,咱们不会粮绝濒危的。”
方惊愚点头:“原来如此,大人想得真是周到。”
此时天穹作铁灰色,霞云却如烧一炬大火,炽烈彤红。硕大的冰墙边,在几位仙山卫的调令下,众人各司其职,倒十分井井有条。琅玕卫施令罢了,扭头望见方惊愚立在他身后,神色一动,慌忙下拜道:“陛下。”
方惊愚赶忙扶起琅玕卫:“怎这么见外,爹?咱们也是一家子人,不必行此重礼。”
“末将对陛下亏欠甚多,此生已不求陛下容宥。”
“那朕就下令好了,您往后见朕,不许再行跪拜之礼。”方惊愚板起脸孔道,琅玕卫这才犹疑着起身。
“这便对了。”方惊愚眉头一舒,又换了声口道,“爹一路风尘劳累,今夜还是早些歇下罢。您已听白环卫讲过桃源石门和这归墟的来历了么?”
琅玕卫叹道:“二十余年前,在下曾听天符卫讲过一回,然而尚觉不可置信,如今穿过桃源石门一观,方知他所言不虚!”
方惊愚点头。这桃源石兴许真是“雍和大仙”之骨,方才能有如此诡奇之效。可更教他啧啧称奇的是,蓬莱、瀛洲人眼见这奇状,居然也很快明晓,且竟也死心塌地地随自己在归墟凿这冰壁。
“陛下莫看咱们这些人歪劣,星火尚可燎原呢。假以时日,定能凿破冰壁。”琅玕卫笑道,“当初陛下出蓬莱后,咱们这一众人便东藏西躲,避昌意帝追杀。道尽途穷之时,白环卫大人却同瀛洲义军一齐现身,将咱们带过了桃源石门。于是咱们便动身来归墟,襄助陛下了。”
男人打量着方惊愚,目光忽而软和下来。“许久未见,陛下也已长成一位顶天踵地的好汉了。”
方惊愚浅浅一笑,“是不是好汉且不论。我能有今日,是拜爹教养所赐。”
两人正一言一语叙着旧。这时琅玕卫余光忽瞥见一个人影靠近,抬头去看,却登时双目大睁,口唇嚅嚅,颤声道:
“悯……悯圣?”
方惊愚也别过头去,却见楚狂立在他们身后,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此时天色已黯,惟远方燃着一抹通红夕光,浅浅涂抹在楚狂身上。楚狂裹一件海兽皮袄子,发丝散乱,脸庞儿苍白似雪,重瞳如与夕曛相辉映,亮如赤玉。他样貌已别于昔日端方有礼的方悯圣,却像一只遭到遗弃的小狗,可哀可怜。
楚狂见着琅玕卫,话也不会讲了,只是怔怔立着,身子发颤。琅玕卫则突而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劲道甚大,仿佛要将他浑身骨头皆揉碎了一般:“悯圣!”
楚狂只是瑟索,嘴巴上像缝了线,一语不发。琅玕卫语无伦次,喃喃道:“不想我……此生还能再见你。”
男人的怀抱坚实而暖热,楚狂不知所措,半晌后伸出手,有些发怯地攥住琅玕卫的衣衫,嗫嚅道:
“爹……”
听闻这阔别十年的称呼,琅玕卫也不禁双目湿润。方悯圣便似十年前被遗落的明珠,而今终被他重新寻回,捧于掌心。
“是爹对不住你,教你吃了这样多的苦。”琅玕卫抚着他的脑袋,目光哀怜。“往后不会再教你受磨难了,爹会护好你和陛下,会为此万死不辞。”
方惊愚望着他们相拥的身影,感慨系之。历经千难万苦,他们一家人终能重聚。他走上前,张开臂膀,轻轻将手叠在两人背上,作一个拥抱,道,“是,咱们都在这儿,往后纵有什么苦难,也可齐心携手应对,无所畏惧了。”
他们静静相拥了好一阵,这一刻,仿佛归墟再不冱寒,春满人间。最终他们分开时,望向彼此的目光里仍有依依不舍之情。
琅玕卫再度摸了摸楚狂的脑袋,慈爱地道:“去随陛下忙罢,爹手上也仍有事儿要做。入夜时爹再去寻你们,咱们好好吃几盅酒。”
两人点头,望着琅玕卫曳着步子走开,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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