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干便干,他悄悄画了逃出山门和密林的舆图,乘着僧人们晚课,方惊愚将楚狂用褥子包好,扛在身上,悄没声儿溜进夜色里。楚狂烧得七荤八素的,庞儿通红,其余地方则显着虚孱的苍白,这时也难得地醒了,迷迷糊糊地问:
“殿下,我们去哪儿?”
方惊愚道:“带你夜奔。”
楚狂趴在他肩上,耷拉着脑袋,微微地笑了,说:“被捉回来……浸猪笼怎么办?”方惊愚说,“被爹浸么?他大抵只会浸我,舍不得浸你。”
说到这里,他忽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心里大呼不好。手里还没楚狂是兄长的铁证,他同这话只会自找不痛快,还会教楚狂发恼。然而一转头,却发觉楚狂倚在自己肩头,又人事不知了,心里也不知应是紧是松,只是长叹一口气。
夜深林静,惟虫声。几点光火在草丛间飞散,青幽幽的,不似萤虫,倒似磷火。这林海漫漫无边,四下里又黑,人走进去,便似在一个黑布罩子里打转,永无出路。方惊愚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发寒,这时才知自己跳出一只套,兴许又入了别一只虎口。这样人生地不熟之处,他背着一个不省人事的楚狂,又能投身于何地?
匆匆奔逃许久,这时他想望望离那古刹已有多远了,遂回头一望,只见眼前漆黑,不见其中灯火,总算得松一口气。
可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
一时间,方惊愚寒毛倒竖。
他向四周张望,却不见溪河。既无流水,又是哪来的水声?回头望去,只见眼前仍是一片静谧的漆黑,自己已在密林中奔逃许久了,离古刹已十足的远,那些和尚怎跟得上来?
突然,眼前的黑暗里张开了无数只亮闪闪、缤纷斑斓的眼目,齐齐望向了他。
方惊愚猛起一阵鸡皮疙瘩,借着弱微天光,方才发现自己身后的并非夜色,而是一股涌动的暗流。他从一开始便被跟随着!是和尚们黑泥似的身影挡住了灯火。他便似口里之虱,无路可逃。
这时方惊愚终于觉得势急心慌,祸不单行,脚下突而一空,他向下坠去。他立马觉知这是一只陷阱,上头盖了浮土,下面大抵有尖刺。
于是他伸手撑着土壁,往下一望,却见地下攒着一窝棘刺。但此时他只觉手上一松,原来是土壁也不结实,早被掘空。两人往下坠去,情急之下,方惊愚搂住楚狂,在半空里翻个位儿,用身子护住对方,自己则重重摔下,被尖刺扎了个鲜血淋漓。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被和尚们自坑中提拉起。
和尚们将楚狂捧举着,嘴里唧唧咕咕地讲些听不懂的话,却看得出对他珍如拱璧。然而他们待方惊愚极随便,拖麻袋似的,将他一路拽扯回古刹。方惊愚身上剧痛,几乎要吐血。
待回到庙中,和尚们将他们围在中心,摆一副会审架势。楚狂也醒了,精神略振了些,见到方惊愚一身刺伤,不顾自己,反先忧心地问:“殿下……没事罢?”
方惊愚道:“我没事,可指不定等会儿要发生什么事。”和尚们似因他们的出逃而怒不可遏,时而交议,时而尖叫,声音像猫子爪挠木头。
最后他们集议毕了,有人徐徐而来,将一碗漆黑的药浆放在方惊愚面前,大声咆哮着。
方惊愚被震得两耳生痛,扭头问楚狂道:“他们说的什么话?”楚狂说:“他们要你把这药喂给我。”方惊愚道:“想不到他们这样小家子气,还记着我嫌弃他们这药的仇,非要你细细品了,夸个一二句才成。”他又悄声对楚狂道,“待会儿我再拿小匙喂你,拿手巾垫你下巴颏儿,将那药悄悄倾到别处去,你配合着我演便是了。”
楚狂却摆一副难色,也不知怎的,他好似比方惊愚更听得懂和尚们的言语。方惊愚问:“怎么了?”
“他们说,要用嘴喂。”楚狂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一滴也不许剩。”
第89章 乳水交融
方惊愚如遭晴天霹雳。
他早做好了受惩处的准备,以为将遭鞭笞或狴犴之苦,谁知和尚们给他准备的却是这离奇的惩罚。
但转念一想,这惩处并非全无由头。和尚们因他们逃跑而勃然大怒,且大抵是想起了先前方惊愚拒绝取药之事,还瞧出楚狂是他珍重之人,不去罚他,反倒去强灌楚狂一碗药,知晓这样能教他更难受,可谓心思狡狯。
但有一事仍令方惊愚莫名其妙,他问楚狂道:“为何你听得懂他们说的话?”
楚狂身子一颤,实话实说:“我近来肉片吃多了,不知怎的,竟也渐渐听得懂他们所言了。”
方惊愚望着他,一脸忧色。这些和尚外形生得和蓬莱国师所差无几,想必是与“仙馔”、肉片有着极大干系了,楚狂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能听懂其言语的症状,又不知是什么暗疾的前兆。方惊愚蹙眉道:“这药来路太怪,你还是莫要吃了。”
楚狂说:“若在这里反抗他们,恐怕咱们会被撕得稀巴烂。”
果不其然,和尚们似看出了他们包藏逆心,当即扭动着大叫:“芣厛話!”
忽然间,一只只漆黑的触角伸出,狠狠锁住方惊愚的腕子。那触角上的力劲甚大,几乎能碾碎骨节。方惊愚冷汗涔涔,才知若这些沙门有心,随时随地能夺他们性命,他们的处境万分凶险。
楚狂连忙对和尚们道:“法师们莫要介怀,我这主子不会讲话,诸位有何吩咐,咱们定会照做。”和尚们总算满意地呼噜着,放开了方惊愚。
方惊愚惊魂未定,看看腕子,只见其上已浮起一道青紫淤痕。若他们再用些气力,拽掉他手脚也是轻而易举。他又低声问楚狂:“喂药就罢了,为、为何是要用……嘴?”
“兴许是因为对他们而言,口喙掌出纳,是五官里最重要的一物。”
仔细一想,确是如此,这群和尚生七八只眼睛,并无耳鼻,平日里寒暄罢了,便两口相吸,或是钻进别人口里去,同那人熔作一炉,叫一声:“鉸瀜!”想必同别人交吻,是他们一种很亲热的礼节。可这仍解释不了为何和尚们将其当作一种惩处的手段。方惊愚又磕巴道:
“那为何又要我和你……亲……”
楚狂警戒地望一眼僧人们,压低声儿同方惊愚道:“殿下,不知你发觉一事否。这些沙门对你我的态度全然不同。”
方惊愚点头。从往日便能看出,和尚们对为楚狂送药一事颇为上心,对自己却冷淡疏离。捉回他俩时,和尚们托举着楚狂,却将他扯拽在地上;自己讲错一句话,他们便大发雷霆,每回都要楚狂出来打圆场。
楚狂道:“兴许是因为我肉片吃多了,那肉片又与‘仙馔’、和这地的和尚同源,他们将我当作同类了!见殿下挟我而逃,还以为是殿下要加害于我。要殿下给我喂药,是为了证明殿下对我并无歹念。要用口来哺喂,也因口器相接乃他们的一样礼节。殿下若能舍身同我口唇相触,他们便信你不是个恶人了。”
方惊愚面露嫌色:“我能对你有什么歹念!你讲起他们的心思来头头是道,比起我来,仿佛倒更熟稔他们,楚长工,你不会是他们那边派来的细作罢?天天惦记我这张嘴巴,怎么吃都吃不够。”
“殿下,这就不对了,只是喂药而已,不是什么风月事。你再噜哩叭嗦下去,他们真要拿咱们开刀了。”楚狂表现得倒镇定,只是手指在打颤。他将那碗往方惊愚的方向推了推,闭上眼,道,“来……来罢。”
方惊愚举头一望,只见那群僧人环绕着他们,围得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有的脸嵌瓷碗,有的露六七只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他们。
在这境地下,饶是方惊愚也脸红筋涨。罢了,只想鼻子底下的事罢,喂便喂了,同楚狂交吻又不是头一回。方惊愚心一横,端起碗来,噙了一口药。
这药一入口,又苦又咸,好似黏稠的海水。想到这是那些和尚口里吐出的黑水,方惊愚更觉如坐针毡。只是这水也奇,仅噙着片刻,身上的擦伤好似也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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