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少爷见了方惊愚后,浑身火烧似的颤起来,破口大骂道:
“狗奴材,是你害得本少爷两腿同死木一般动弹不得的罢!老子当日挨了你一箭,半身不遂,你要怎么赔老子?”
方惊愚听得莫名其妙,唯有在一旁探头探脑的楚狂知晓实情。原来是这鱼肉乡里的陶少爷当日被楚狂一箭射中肩俞穴后,当即身下屎尿直流,两腿不听使唤。陶府遍寻名医,然而位位皆说陶少爷这伤医不好,往后只能做个风疾废人了。
陶少爷听了此话,自然勃然大怒。他一回想那箭的来处,分明便是出自方家小院的方向,于是便笃定郑得利是同方惊愚勾结,怒冲冲地杀来了。
此时他率一众伴当堵在方家小院门前,咄咄逼人道:“驴的,回话啊!是你害得老子这两条腿动弹不得的罢!”
方惊愚依然一头雾水,然而见此人小眼拱鼻,身上衣衫成色甚好,隐约猜出他便是那位郑得利说过的恶少,当即蹙眉道:“我认得你么?”
“你还装蒜!那姓郑的孬种哪会射箭?只有你这武艺高强的方大捕头才做得出这等事!”陶少爷不依不饶,大闹道,“你断了我两条腿,我要杀你的头!杀头!”
一旁的伴当们连声起哄,街巷中登时犹如蜩沸。街坊们见了这阵势,皆心惊肉跳,闭门不出。小椒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一旁呆然伫立。
唯有楚狂知晓陶少爷在唾骂何事,他当即带着铁链子跳出去,狠狠往陶少爷面上来了一记拳头。
陶少爷当即止了骂声,连声怪叫:“哎唷,好痛!”若不是一旁家丁搀着,他险些连人带车翻倒。待坐稳了,他又恶狠狠地盯向楚狂,嘴里仍在哼哼唧唧地唾骂:
“方惊愚,你还说不是你下的手!瞧瞧你家那没教养的下人,似条疯狗一般一气儿乱咬,我可是出身自大富之家的陶家,我阿爷是可是靺鞨卫,你就等死罢!”
听到“靺鞨卫”这仨字,方惊愚目光一暗。
于是他伸手捉住楚狂腕子,将其扯到身后,冷声对陶少爷道:“我虽知你三番二次纠缠我的友人,可他却向我再三恳求,不必再去捕你,故而我至今未与你打过照面,也不认得你。然而你既寻上门来,我便能凭奸淫罪将你扭送至蓬莱府,知道了么?”
他目光极冷,眸中宛有霜天寒色,带着天成的威压。陶少爷和众伴当忽而似被掐住了脖颈,鸦雀无声,先前的嚣张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便似一群被逮住的耗子,显出退怯神色。
乘着陶少爷退缩,方惊愚将木门猛地一合,死死闩上,对小椒道:“不同他们费口舌了,玉印卫还在蓬莱府候着咱们训示呢。门前人多,我们走别的道,从另一头的院墙上翻出去。”
小椒六神无主:“可、可是,他们若乘着咱们不在家,将咱们院子毁了怎么办?”
“咱家有几两银子?顺袋都是空的。他若是敢动咱们这小院,我倒有口实拿他去下牢关上几日了。你也知道我师父最恼人迟去,若咱们再延宕了到蓬莱府的时辰,你还记得她以前是怎么待你的么?”
红衣少女想起了玉印卫罚他们时的情形,瑟瑟发抖,声调也变了:“她……她会给咱们套上重枷,从清宁山顶踹下去……”
方惊愚点头:“明白就好,咱们快走罢。”
这时他却忽想起房里铁力木柜里藏着的含光剑,这是能证明他是白帝遗孤的关键物事,若被人私自搜罗了去,怕不是会讹言踵至,于他大大不利。于是他快步走向后院,取了马棚里的蓬草,回房中将含光剑裹了,忽又忧心起那兄长的遗物小竹弓来,便也用布裹好,放进褡裢。
做罢这一切后,他快步出了厢房,吩咐楚狂道:“咱俩去应卯了,若那陶少爷闯进府来,你打不过便跑罢。”
说完这话,方惊愚忽想起眼前这人似是个有胆去杀玉鸡卫的刺客,还怀一身诡谲莫测的武功,便改了口,道:
“……若你打得过,便狠狠咬他们一口,知道了么?”
楚狂正拖着沉重的铁链子,趴在地上画画儿,闻言仰头邪恶地一笑,应声道:
“汪!”
————
方惊愚和小椒翻过了夯土墙,穿过暗道,去往蓬莱府。
他们入了闹市,一路上人流如稠,拥挤不动。五香脱骨鸡、拉叶子烧饼、浆亮的蜜食金金红红地吊在摊棚里,似一串串灯笼,望得人满口流涎。小椒见了这些吃食,脚下软软地打摆子,快走不动了,全靠方惊愚一路提拉着。
然而好景不长,在快到蓬莱府的街口,忽有一片黑云飘过来,将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是陶府里凶神恶煞的褐衣伴当们。过不多时,两个家丁推着小轮车,徐徐地走过来,陶少爷正坐在那车上,趾高气扬地道:
“想逃?我早看穿你们唱的这出空城奸计,死心罢!拿蓬莱府要挟我又如何?我阿爷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仙山卫,哪里怕官衙?方惊愚,不是你要扭送我进蓬莱府,是我逮住了你,要将你往死里打!”
看来陶少爷没进方家小院,而是派了眼线在院子四周监视他们的举动,跟着他们的行迹一路跟到了这处。
陶少爷猛地一挥手,指挥伴当们道:“打!这姓方的不过一小小仙山吏,竟敢伤我尊体,死不足惜!”
话音刚落,伴当们便似汹涌海啸,扑将过来。廊房中摊棚翻倒,耍货落了一地,人群里尖叫声四起。
几位虎背熊腰的伴当抄着铁尺向方惊愚头顶劈来。方惊愚当机立断,拔刀出鞘,狠狠架住铁尺。小椒也将串珠链一扫,荡落一片家丁。然而来人多如过江之鲫,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两人不一会儿便被人潮吞没。
那陶少爷也混在人丛里,此时靠着几个家丁搀扶勉强站起。他声嘶力竭地大吼,拔开一柄环首短匕,朝方惊愚扑去,欲要撕碎这个他觉得害他废了两腿的仇人。
因他双目赤红,状极疯狂,倒教方惊愚吃了一惊,抽刀格挡已然来不及。方惊愚急不暇择,摸上腰里被蓬草包裹的含光剑,用剑鞘往陶少爷胸口狠狠一击,将他撞翻在地。
方惊愚这一击又重又狠,陶少爷顿时胸腹间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时间倒地不起,直往外吐酸水。待家丁们再度将他搀起,却只见街巷里满地的狼藉,方惊愚和小椒已不见踪影。
伴当们惶恐地向他禀告:“少……少爷,那两个奴材趁您玉、玉体抱恙,乘机跑了,还要追么?”
“废物!”陶少爷破口大骂,却又因胸口的钝痛而哀叫不已。最后他缓过一口气,恶狠狠地道,“追个屁,他们一入了蓬莱府,便是玉印卫罩着的人了!我阿爷不在这儿,你们追上去就是赶着去送死,一群没脑子的猪猡!”
方惊愚既不见踪影,一行人只得灰溜溜地回了陶府。陶少爷不是没想过要去拿那郑得利那怂包是问,可眼下他胸口疼痛欲裂,只欲回家歇息。
待入了陶府,仆侍们忙前忙后,取了土元粉敷他伤处,又紧紧忙忙地去煎药。陶少爷则靠在小轮车上,哎唷哎唷地一气儿叫唤,像一只将被割颈放血的公鸡。
他正叫唤着,却有人从正房里慢慢踱出来了。陶少爷抬头一看,只见来人枯瘦如老树根,着一件直领缭绫衣,腰悬靺鞨玉,眼窝深邃,目光阴冷莫测,却是他阿爷——靺鞨卫!
见了靺鞨卫,陶少爷愈发哭天抢地:“阿爷,外头有地棍欺侮您孙儿!”
靺鞨卫走过来,然而目光只是往他身上蜻蜓点水似的一掠。毕竟陶家子嗣甚多,他自然不将这欺行霸市的孙儿放在眼里。
“哼,幺儿啊。是你有错在先,惹了旁人罢。你落到如今这境地,多半也是咎由自取,哈哈!”瘦老头儿无情地笑道。
陶少爷急红了眼,“阿爷,你怎能不顾孙儿死活?那姓方的贼杀才用箭射中了我,害我下头偏枯,方刚又在街市里用剑鞘打得我吐逆,我现今嘴巴里皆是血呢!”
他夸饰矫伪,便是为了教阿爷看他一眼。果不其然,靺鞨卫将目光瞥了过来。陶少爷慌忙解了前襟,将乌青的胸膛展给靺鞨卫看,嘴里叽咕道:“他这一狠击,教我受了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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