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则登时掸掸衣摆上的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客堂里。陈小二腿脚有些跛,却跑得快而谄媚。来客方下了马,拾掇干净的乞儿慢腾腾地上前去替他们拴马。陈小二瞪那丐子一眼,旋即摆开一副笑脸,迎将上去,声音似蘸了蜜:
“三位客官,是来打尖还是住店?”
话方出口,陈小二便骂自己口笨,昏了头。这当儿已打过更,岂有不住店的道理?然而来客一开口,便震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都不是。”
来客有三人,为首的是一魁梧的八尺汉子,漆黑披风,厚帛貉袖,面庞坚毅刚硬,戴一只丝质眼罩,威势逼人。
那汉子冷声道:
“我们是来——杀人的!”
客栈中的众人皆浑身一颤,抬起眼来。
忽然间,门轴儿吱吜一响,原来是那汉子身后的人伸手将客舍大门关上,落了闩,又一扬手,指间散出几点寒光。每一道寒光皆是一枚流珠,将四面支摘窗打落,封死了退路。
陈小二颤声道:“杀人?你……你们是什么人?”
莫非这客栈今日是遭了匪贼?他汗流至踵,却见得方才出手的人走上前来,烛火映亮了一张妍如桃李的面庞,那是一位娇俏少女,着一件红牡丹布衣,凤眼薄唇。少女解下腰牌,扬起给陈小二看,声音辣椒爆黄豆似的清脆。
“你怕什么?咱们是衔命办事的仙山吏,不是坏人。喏,你自个儿看罢。”
陈小二眯眼仔细一瞧,又是一惊。那腰牌是一缺角玉印的形状,蓬莱人皆知这玉印是昌意帝座下仙山卫的牙牌。
所谓仙山卫,便是镇守蓬莱等五座仙山之人,天底下仅十位,皆立过累累战功,是得皇天殊恩的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镇蓬莱的仙山卫乃玉印卫,而缺角玉印便是其麾下武官的凭引。
“原来是官爷玉趾下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陈小二总算放下心来,当即笑逐颜开,慌忙打躬敛手,又纳闷道,“只是官爷方才说——‘杀人’,又是怎的一回事?”
那独眼汉子只说了一句话,却让在场之人几被震得五内俱裂:
“数日前,‘阎摩罗王’已至此地,我等来将其就地正法。”
“阎摩罗王”!
一时间,在座之人无不变色。那名字里藏的血腥之气无人不晓,一个怙恶不悛的魔头竟藏身于身侧?众人面面相觑。
陈小二汗湿重衣,慌道:“官爷,小的虽断无疑您之意,可您怎笃定得这小店里藏着个杀人魔头?”
独眼汉子踢开一张长櫈,猛然坐下,威如嵃山,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客堂中落针可闻。
男人摸着丝质眼罩,叹道。
“一年前,我尚挂蓬莱二十四宫觉元骑队头项的衔头,承命于箕尾大漠处与‘阎摩罗王’交锋,他以箭取我一目。这一年来,某辗转反侧,吊胆惊心,四处寻其踪迹,终于在这铜井村嗅到了那人气息。”他将头别转,望向掌柜,“你们久居于此,莫非不曾察觉此地近来发生了异状么?”
那目光宛若利剑,直刺到人心底。掌柜支支吾吾,他自然明白。岂止是近来有异,过去的一年里,这地儿鬼气森森,有山魈害人。
所谓“山魈”便是山里的精怪,传闻它生得单足反踵,浑身长毛,像一只大猴。若是哪户人家被它知晓了名姓,便会惨死于紧闭的门户中。铜井村折了数条人命,传说便是这山魈所为。近几月山魈出没得更发频仍,任村民如何大举祭祀也无力回天。
“此、此地确有几桩疑案,还未许审清……”掌柜磕巴道。
独眼汉子冷笑一声,道:“那不是疑案,而是凶案。杀人的也并非‘山魈’,而是‘阎摩罗王’!咱们去查探过尸首,左近都能发现一只赤箭花香囊,那是阎摩罗王留下的印迹。逝者皆死于房中,门搭钮反扣,若非阎王,又怎能勾得他们性命而去?兼之有人见得阎摩罗王最后出没于元罗梵景府,此府离铜井村不过数里之遥。可见这一年来铜井村命案频发,全因阎摩罗王盘桓此地!”
他条分缕析,众人不得不信,一时间互相打量猜疑,客舍里仿佛冱寒了几分。
那红衣少女斜一眼掌柜,趾高气昂道:“傻站着作甚?快将这客栈里的人统统喊下楼来!咱们要一个个查了路引,方才能算你们来清去白!”
掌柜没法子,玉印卫在蓬莱便是天王老子,他只得照办。幸喜客栈里住客不多,他遣陈小二上楼去一间间叩门,请住客下来。听玉印卫麾下的仙山吏亲临此处,无人敢发一声怨言。
不一时,客堂里稀稀落落地站了几人,陈小二点了点数儿,对独眼汉子搓手道:“官爷,这客栈里的人皆在这里了。”
红衣少女唾道:“呸,糊突鬼,你们后厨里便没人了么?草夫呢?统统拉过来站着!”
陈小二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忘性大,忙不迭撒着腿儿去东厨里把烧饭的赵胖子拉了过来,又想起那给他们拴马的乞儿,转身跑到马棚里去,却见乞儿正在食槽边打睡。
陈小二踹他:“起来了!”乞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又变回了囚首垢面的模样,乱发遮着眼。
陈小二揪他脑袋,拖他到门边,说明了因委,最后道,“你先去客堂里候着,觑那几位玉印卫麾下的仙山吏大人脸色,给他们烧点茶吃。”
那乞儿像是睡昏了头,没听见似的。陈小二又扯着嗓叫了一遍,他才爬起身来,可却哑声道:“我还没刷完马。”
“天爷唷,他们如今正一个个查人路引,疑人是‘阎摩罗王’呢!你既这般爱马,方才怎在这里吹鼻涕泡?”陈小二叫道,“再不去客堂,小心他们把你当那凶徒拿了!”
那乞儿有些不舍地摸了摸仙山吏牵来的那几匹马,一匹白青毛,两匹黑骊。那确是龙媒骏马,毛发油光水滑,宽膛齐臀,能行千里,惹得陈小二也多看了几眼。
陈小二连推带搡地将他带回客堂里,却见几位仙山吏手脚利落,已然查完了住客的路引。只有三人仙山吏们尚觉得形迹可疑,喝令他们站在一旁。
这三人里,一人是戴六合帽的游商,局促不安,冬瓜身裁被汗水浸得湿透;一人是着明金衣的游侠儿,腰佩一柄钢剑,盛气凌人;还有一人是今夜挂牌弄琵琶的女子,清秀婀娜,却愁容满面。
独眼汉子依然在条凳上坐着,然而那鹰隼般的目光已在这三人间打转。他是这几位仙山吏中唯一曾与“阎摩罗王”短暂接锋过的人,唯有他能嗅得那魔头身上的血气。
红衣少女看着这三人,口气刻薄地道:“喂,你们哪一位是‘阎摩罗王’的,快快站出来,免了咱们的一顿好打。”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淌汗,不敢吱声。
少女挑眉,忽而邪恶地笑道:“不然这样,我将你们肚肠刳开,谁生了一副黑心黑肝,谁便是‘阎摩罗王’!”
那三人当即大骇,所幸独眼男人喝止了红衣少女,道,“小椒,别吓到他们。”
那叫小椒的少女撇了撇嘴。
独眼男人看向三人中的游商,问:“先从你问起罢。你的行箧里有大源道的信物,这是为何?”说着,便从桌上拿起一枚桃花冻石印来。
游商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大源道可是当今圣上严令禁止的邪教。所谓“大源”,便是“桃源”之原称,此教迷信“蓬莱之外有桃源”的歪理邪说,煽鼓黔首背井离乡,出走仙山,而桃花冻石印便是其信物。大源道信徒一经查明,多会被下狱,若是牵涉得深的,还会被推于镇海门处斩首示众。
独眼汉子接着望向那游侠儿。这游侠儿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盛装艳服,纽扣都是金镶的,虽眉清眼秀,却神情倨傲。男人道:“而这位公子,你的行囊中搜出了数十件女子抹肚,这又是为何?”
最后,独眼男人看向琵琶女,那女子神色仓皇,抱着自己的包袱不愿撒手。男人道:“这位姑娘也是,你那包袱里究竟放了什么金贵之物,真没心劲让我们瞧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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