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带走他的人剪开凝结着血块的衣衫,用温水拭净他的肌肤,敷了药膏,又用酒水煎了石辣椒,喂他服下。然而他伤势毕竟沉重,很快发起不退的高烧,眼看着命悬一线了,那照料他的人才轻轻叹息一声:
“虽不想用这药,如今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感到齿关被撬开,黏稠的水液灌入口中。他艰难地撑开一线眼皮,只见一个披斗篷的人影立在身前。那人头戴风帽,戴一鎏金银覆面,其上錾鸿鹄纹,声音温和安舒,宛若流泉。再一望那人手里的土陶碗,其中满盛药汤,是漆黑的颜色,其中浮着些古怪肉片。奇的是,那药汤一下肚,头上的痛楚减轻了些,他也有了气力说话。于是他问道:
“你是……谁?”
那戴银面的人道:“我是救你的人,你若感我恩情,倒可称我作‘师父’。”
他吃力地转动眼珠,望见了晦暗而皴皱的山壁,原来他正置身洞穴之中。只是这洞里有床榻、锅灶,倒像个与世隔绝之处。
“我……死了么?”
“本是要死的,但因有这药的缘故,倒也能教你存得一息。”
“这是什么药?”
银面人苦笑了一声:“兴许可称作‘仙馔’……却又有少许不同。你就当是一碗发苦肉汤罢。”
“为何要救我?”他喃喃道,翕动着干裂的唇,“让我死罢,我这条命……已没用了。”
只一闭眼,那灰暗而悲惨的记忆便会涌上心头。虽记不大清,然而那烙铁贴在肌肤上的刺痛、冰水浇头的砭骨寒意、拳脚踢打的钝痛无时不刻不折磨着自己。
“你没有要实现的愿望么?”银面人问。
愿望?除却报仇之外,他还有什么愿望?他本是觉得了无生趣的,然而在那银面人提起之后,他倒开始思考起来了。银面人又道:“只要心怀未了之愿,哪怕是身处火海刀山,也能支持得下来。你有这样的心愿么?”
他忽而朦朦胧胧地记起一事。他确有一个未竟之愿。突然间,像有日光闯进了他的脑海。他的神智短暂地明晰起来。
疼痛只减轻了片刻,他又迅速衰弱下去。他感到头脑里似有一只手在急促翻搅,脑壳仿佛将被捏碎,身躯里仿佛流淌着火,将要烧尽四肢百骸。他猛地捉住银面人的衣角,呼吸急促:
“师、师父。我快要……不行了。”
银面人摇头:“你吃了这药,不日便当好转的,你不会死。”
“但我头痛欲裂……兴许即将忘却一切。”他艰难地滚动喉头,“求你了,师父,帮我记住一件事……若我还能苟延残喘于世……务必时时提醒我,莫要忘记……”
“是何事?”
他混混沌沌地回忆起一幅图景:春草青青,芳菲次第,他牵着一个小少年的手,奔上盛开着赤箭花海的坡垴。那小少年双目炯炯,其中似有万里日晖,小小的脸庞上豪气生发,扬言要远跨天关之外,登峰造极,俯瞰六合之景,还欲同兄长共游天下。那时的自己点头,答应了那小少年的请求。
不知为何,此事竟一直铭刻于他的心底。而今的他一无所有,除却报仇之外,这已是他对人世间唯一的牵挂。
头上剧痛无比,他的眼皮愈来愈沉重。他道:“师父……若我忘记了这件事,求您……时时提点我。”
“我要……带一人出走蓬莱天关,与他并辔同游。”
他向上伸手,像溺水的人欲要抓住一根绳索。银面人垂眼看向他,这是一个俊秀的少年,虽伤痕累累,便似几近燃尽的柴薪,然而尚有余温。
火光里,银面人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点头道:“好。”
“我会替你记住。”
……
意识陷入昏寂,他感到自己的魂神似一枚水泡,浮沉在无边的海洋中。忽然间,眼前光影变幻,他像是坠入一处谙熟的庭院中。
这里是十年前的方府,约莫是近了拂晓,穹窿里银屑般的星子渐渐隐去,看得不大分明。百日红艳如霞色,冬青郁郁葱葱。府园尚且明丽,而他也尚是个小小的少年郎。
天幕幽暗,他与琅玕卫坐在廊靠上,透过紫薇叶斑驳的影子望向天穹。
他听见琅玕卫开口,声音温和:“你见过你的弟弟了么?”
“是别院中的那位么?我知爹您不许我同他直接碰面,我攀上梧桐木偷偷看过他几回。他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为什么咱们要这么待他?”
琅玕卫微微蹙眉,笑容里带着苦涩,却未直接回答这问题,而是揽过他的肩:“悯圣,你知道你和他像什么吗?”
“像什么?”
琅玕卫伸指指向天穹。漆黑的穹野里,一切皆晦暗无光。唯有一颗明星出地高悬,孤耀四野。“这是启明星,也叫‘大嚣’,黎明前最暗的时刻,这枚星星如珠如玉,最是分明。你就似这颗晓星,要做你弟弟的引路人。”
他点头,“那惊愚呢?他又是什么?”
“你的弟弟是白帝之子,是蓬莱的希望,是东升白日。只是他光焰甚弱,尚需咱们扶持。他与你是反过来的,你前半生可享安富尊荣,但后来注定要受磋磨;而他必先受尽磨砺,方才得走上康庄大道。”
两人在廊靠上坐了很久,远眺那孤星在天幕里闪烁,不知过了多久,铅黑的云层后已浮动出熔浆一般的日光。一轮红日冉冉而升,过不多时,光似洪流,自云隙泄出来,吞没了四野,那曾在夜里放过光芒的晓星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光幕里。
身边的男人忽而歉疚地道:“悯圣啊,爹对你俩太过不公,你会后悔么?”
他摇了摇头。
“你尚年少,这时后悔倒来得及。爹还能再想法子,行一行险招。”
“不,爹。让我做惊愚的晓星吧。”他仰起脸,望向琅玕卫。男人讶异地发现非但是天上有星,他的眼眸里也藏着荧荧明星。“方家祖训是‘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我也是方家人,应尽臣节,丹心碧血,愿为帝储而洒。”
“只在破晓前有些末光亮,且必定在朝晨后销声匿迹……”琅玕卫叹息。“这样稍纵即逝的晓星,你也愿意做么?”
“我愿意。”他说,“这就是我的天命。”
突然间,眩目的白光迸裂开来,他的世界被光的激流淹没。
那过往的梦一个个破灭了,曾被人视作天之骄子、掌上明珠的自己,曾在地肺山大帐里饱受欺侮、最后执箭扎向脑侧的自己,在方府庭院里与琅玕卫坐在椅靠上的自己,都破碎成粼粼光点。而他发觉自己正在蹚着一条河流,过往的回忆不过都是河水上的倒影。跋涉至河流的尽头,光一发强烈,便似走进日头里一般。
再一眨眼,他发现自己正跪落在地,楮皮衣里湿漉漉的,尽是冷汗。咬了一般的蒸梨滚落一旁,已沾了灰。他方才倒在桥洞里昏迷不醒,倒真有一条河流自耳畔流过,水声灂灂。天暗着,像黑锅底,原来是不知觉已入了后半夜。
于是他忽而知觉他是何人。他是在方府里做活的长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阎摩罗王”,他有一个被人赐的名字,叫作“楚狂”。
然而在获赐此名之前,他也曾有过一个名字。当他记起来的那一刻,他方才知晓原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他要去救人也是千年万载之前便定下的。他记得终点,却忘了在何处启程。
他跪伏于地,用额头用力磕着泥地,苍白着脸,发狠地攥紧了拳,喃喃道:“我是……‘阎魔罗王’。不,是楚狂……”
头似刀割一般痛,他最后重重地往地上一捶,切齿阖目道:
“我是……方悯圣。”
楚狂带着一身冷汗,扶着发痛的脑袋爬起身来,走出桥洞。漆黑的天幕里似破了一个小洞,红光自天际一层层晕染上来,鲜血似的颜色。那孤星仍执拗地悬在天边,只是行将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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