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卫走后,方惊愚拍了拍楚狂的肩:“怎么见着了爹,哥反倒闷声不响了?”
楚狂低头,脚尖踢着冰碴子,咕哝道:“我现下又不是以前的模样了,愧对方家先人的事也做了许多。要我再去宗祠里祭拜,也是万万不敢了。”
“有什么打紧的?哥就是哥,又不是别人。何况是咱们对不起你,你反倒忸怩作甚?我倒希望你能痛打咱们一顿呢。”方惊愚说。楚狂不言语,只是垂头望着足尖。
正当此时,他们身畔有一道声音响起:“殿下,楚公子,你俩原来在此处。”
两人转过头去,却见白环卫已打理了一身洁净冬衣,裹着兔裘过来了。见着他们,白衣女子眸珠一动,浅笑道:
“小女子前来叨扰了,有些人物想引荐给二位,不知两位的私话儿讲罢了么?”
方惊愚纳罕道:“什么人物?”
白环卫笑而不语,这时有两人自他身后走出,一人着大斜衽棉地袍子,满面胡茬,手里把着一只烟袋;另一人则皮肤黝黑,粗眉大眼。方惊愚见了,舌挢不下,半晌勉强自喉咙里挤出字来,叫道:
“‘骡子’……阿缺?”
一时间,方惊愚如遭晴空落雷。在瀛洲时,他分明眼见着“骡子”死去,吊在自家海草房梁上,颈子抻长,乌蝇飞舞,尔后他又从碧宝卫口里听闻了阿缺的死讯。眼前的这二人,无疑是死人!
然而这两人又与他曾在迷路村里见到的死人不同,庞儿红润,胸膛起伏,嘴巴往外吐着白气。方惊愚魂不守舍地上前,牵住了他们的手,暖暖热热的,生机十足。
“你、你们……”这回轮到方惊愚支吾了,“是怎么……”
白环卫笑道:“我听殿下讲过岱舆所发生之事,知晓曾有两位义士为殿下牺牲,乘着这次穿过桃源石门之机,便来到他们谢世前的一刻,将他们救下,又携了过来。”
方惊愚睁大两眼,这是可以做到的事儿么?可桃源石门向来便是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物事,“骡子”和阿缺也正好端端站在他眼前,这便是奇迹发生的实据。
这时两人热昵地回握住他的两手,叫道:“殿下!”
“骡子”叹道:“白环卫大人来寻小的,说在这世界里,小的为谷璧卫所害,不能辅佐殿下,于是小的便来此地为殿下效力了!”
阿缺则兴冲冲道:“我同‘骡子’大哥一齐来的。听白环卫大人道,我逞了一把英雄,替殿下除了大害,殿下可惦记小的了,是么?”
方惊愚喉中一哽。这是还未为自己殒身的二人,见着故人的模样,他心中百感交集,几乎要动容落泪。
这时楚狂走过来,沉吟道:“白环卫大人,您是在他们死前的一刻带走了他们,穿过桃源石门,将他们带到了这归墟,是么?既然如此,那他们原本所处的世界又当如何是好?”
白环卫轻吁一口气,道:“楚公子也曾说过,您从天符卫留下的记忆里知晓了桃源石门可通往千万个世界,可至今却未寻见一个能破冰墙的世界。既然如此,咱们只得集一切可用之力,至少要在这片归墟里寻见一条生路了。”
此时几人故交相逢,嘁嘁喳喳,仿佛有讲不完的话。方惊愚忽而一惊,忙问白环卫道:“既然‘骡子’和阿缺在这儿,那……”
白衣女子微笑道:“小女子就知殿下尚有一人挂记着,便也将他一同携了来。”她的目光越过方惊愚的肩,落在他身后,“殿下请看,那人现今已来了。”
方惊愚和楚狂难以置信地前迈一步,望向远方。
他们望见群山迢递,夕光千里,漆黑石门敞着,门边正有一个影子向他们招手,一身简朴发白的花卉纹绢衣,文弱书生的模样。
见到那人,方惊愚的身子忽然动了起来。刹那间,漫天的风声仿佛尽皆隐去,记忆里那洒在青石板上的血色光景又一次浮现上心头。他曾见到这位友人血肉模糊地替自己死去,但而今那人便立在自己眼前,生机勃勃。
夕晖朦朦胧胧,将一切映照得宛若幻梦。方惊愚突而感慨生发,这归墟虽荒败颓圮,却又好似桃源。在这里,死者复生,故交聚首。然后终有一日,此地会再度变回蓬莱,冰释回春,草长花开。
“得利!”
他扑上前,楚狂也接踵而至。
这是一个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拥抱,方惊愚、楚狂和郑得利目目相觑,笑作一团,又涕泪交加。如火的霞光下,三人紧紧相依,仿佛永不再分别。
第153章 情丝入骨
夜色寒凝,残灯如豆。毡帐之中筑一张雪桌,两边分坐着琅玕卫、方惊愚和楚狂。
三人就着桦皮杯吃浊醪,讲陈年旧事。楚狂坐在角落里,低低呛咳,目光闪躲,琅玕卫关切地抚他脊背,问:
“悯圣,怎的了?”
“没怎么,不过是风寒还未大好。”楚狂捂着口,轻咳了一声,“况且前些时日的重伤尚未全瘳……”
方惊愚听了,想起他在岱舆落下的伤势,不禁打战。桃源石椅可教创口愈合如初,可随时间推移,大抵又会变回原来那遍体鳞伤的模样。因而这些时日里,他仔细给楚狂施药、裹扎伤处,一点点医治。正出神间,琅玕卫听了对方惊愚道:“陛下……既然您说不必对您施以重礼,那在下便仍当您作吾儿。”
方惊愚点头,“您本就是我严亲,不必对我拘礼。”说着,又唤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唤出后,琅玕卫神色宽和了许多,揽着楚狂,继而道:“惊愚,你也瞧见了,你兄长昔年遭了不少罪,身体底子也坏,你且担待着点他,莫嫌他给你添乱。”
方惊愚神色恬然无波:“我怎会厌嫌兄长?我谢他都来不及呢。”
楚狂一脸别扭,仿佛不惯于受人关切一般,挣脱了琅玕卫的怀抱,气闷闷地回到桌前,用手抓着丹虾吃,被琅玕卫喝止道:“悯圣,现下可是在御前,休得无礼。”楚狂浑身一颤,将丹虾放下,抓起筷箸,却怎么也把不稳似的,吃饭吃得七拐八扭。琅玕卫见了,又拍一把他的脊背,道,“坐直了再下口!”可怜楚狂举动僵硬,怎么也做不到如往时一般端方有礼,纵然有心要仿效往昔的模样,也似东施效颦,神色也惶然。
方惊愚瞧不下去,道:“爹,你别勉强悯圣哥了。他怎样舒服便怎样来。你要我多担待着些他,却又处处拘约他,算什么担待?”琅玕卫脸现赧色,唯唯连声。
楚狂的眼睛在两人间瞟来瞟去,像心虚的耗子一般,悄悄往方惊愚那处挪去。比起爹,他倒觉得和这弟兄坐在一起不那么如坐针毡。方惊愚望楚狂一眼,默默给他斟酒。
方惊愚心里此时却惴惴不安,他想起曾与楚狂讲过的话儿,楚狂说起往事,时常头疼欲裂,面色苍白,显不愿回忆,往昔之事便如烙铁,永远在他心上留下了痛苦的疮疤。但方惊愚听得出来,以方悯圣顶替自己的鱼目混珠的计策既能成功,有赖于昔年昌意帝服食太多“仙馔”,眼目昏花,又不曾见过天符卫真容。然而这计策中有太多巧合,难以想象爹与天符卫竟有胆气去行这一场豪赌。
除非——这一切是由天符卫所策划。方悯圣被折辱、被逼疯一事,全在天符卫掌握之中。
一念及此,方惊愚便不寒而栗。真有人能不惜戕害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也要保下白帝么?然而一想楚狂素来是个不惜命的狂人,大抵方悯圣性子里本就潜藏着这样的疯狂,他又不由得理解地叹息。
酒过数巡,不知觉间几人皆面色酡红,楚狂也放开了些,胡言乱语,还指着琅玕卫大唾道:“你个看天乌龟!当初不来救我,害我挨人磋磨!”琅玕卫知这是他的心里话,歉声连连,轻抚他的脊背作宽慰。楚狂骂罢了,又大啖方惊愚的脸蛋儿,含糊骂道:“你是轻薄小乌龟!乱吃我嘴巴,攮我屁股……”
方惊愚浑身一震,慌忙望向琅玕卫,琅玕卫哈哈大笑,说:“这小子现时学的胡话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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