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踩着夕阳,惘然地出了府门。天边的光焰渐渐被乌云吞没,石巷是冷淡的青灰色,唯有一束黯淡的金光从拱道里涌进来。几串红灯笼里已在隐隐跳动着烛火,像将熄的炭灰。
他一边抹着泪,一面慢慢地走着。突然间,他跌了一跤,胸口被硬物硌得发痛。他忽然再忍不住,在无人的巷道里恸哭失声。
为何他这一生不幸之极,生来就得不到爹娘爱护,天又不眷顾他,要将悯圣哥从他身边夺去?
是不是即便他穷尽一生,也攀不到常人脚跟,只得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一辈子?
方惊愚垂泪望向胸前,却从前襟里摸出一管小小的筚篥,方才就是这物件硌得他心口发疼,连肌肤都青紫了一块。
刹那间,他怔在了原处。
自兄长被带走后,仙山吏们仔细搜检过方府,凡与方悯圣有关的一切皆被他们无情地带走了,唯有兄长曾赠予他的一把竹木小弓与这管筚篥尚留在他身畔。这是兄长最后留给他的念想。
此时见了这筚篥,方惊愚浑身如遭雷击。突然间,他抹干泪水,摇摇晃晃地站起。兄长之仇未报,兄长心愿未遂,他怎能在此蹉跎时光?
夕阳下,一个小小的影子艰难地迈开了脚步,走向远方。
方惊愚再度上了清宁山。
他寻到了山上的小木屋,屋里四面墙上皆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刀,环首刀、雁翅刀、柳叶刀、横刀……刃片林立,如猗郁竹林。刀丛中置一张虎皮交椅,一位银首皓发的老妇正坐于其上,静静地用鹿皮拭着刀刃。
她也不看方惊愚,只是冰冷地道:“来选刀的么?拣一柄带走罢。”
“不,我是来学刀的。”
老妇慢慢停下手里的活计,她抬起眼,看向方惊愚,目若冷露。“我说过,我不缺弟子。”
“但您嗜刀如命,一定仍缺一柄神兵利刃。”
“你的身架甚软,不适合习刀。”
“我曾听兄长说过,在身中嵌入一副铁骨架子,虽极痛苦,也能与常人一般行动无虞。”
老妇沉默。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跪在她身前的孩子,他的手脚软弱,腕节盈盈一握,肋板突出,仿佛能被风吹跑。然而他的目光里烧着能燃尽一切的烈焰,仿佛皦皦白日。
在身中嵌一副铁架子?这行径甚是荒唐。她曾见过落下残疾的蓬莱军士,他们曾经历过龙血玄黄的惨烈沙场,然而在铁骨嵌入身中时依然痛不堪忍,大声嚎哭。若是身板弱的,大多捱不过那仿佛能撕裂身躯的剧痛。然而这孩子分明有一副蒲苇似的孱弱身躯,却对此决意一试。
不知为何,她忽而改了主意。
“我曾问你习刀的缘由。你来学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名利、强大,还是为了复仇?”良久,她开口道。
“什么都不为。”方惊愚说,“若能入您门下,自此便一心清净,只为钻研刀理。求您收留在下。”
“留在琅玕卫府上,你分明能安度余生,为何偏要走这鬼门关?”
“我早已心成死灰,不像是人,而更似鬼。与其苟且偷安,不如慷慨糜躯。”
他再度重重地叩首,仰起头来时,玉印卫望见一缕血丝从他额上落下。
那一刹,玉印卫竟无由地心神俱震,她望见了一个天成的刀胚子。额上的血仿佛也揉进了那少年的眼里,他外表虽淡若冰霜,双目却炽烈若火,血气纵横。
“不才方惊愚,愿以此身作刃。”他一字一句道。“刀山火海,任您驱策。”
第26章 惊愚骇俗
丁零零,丁零零——
廊下的护花铃随风而动,铃声冰裂一般的清脆悦耳。
这声音顷刻间将方惊愚自回忆里攫回,忽然间,他如梦方醒。祖宗堂里依然晦暗,漆得赤红的墙下,一列列神位摆列着,唯有兄长方悯圣的神位孤仃仃地立在末尾。
往昔的记忆烟消云散,此时距兄长逝世后,已去了八年。
方惊愚走出祖宗堂,阳光像一匹金袈裟,披落在他身上。竹林斜倒,满地枯黄的干叶,已没了往日葱翠欲滴的鲜绿。他走到水凼边,绿幽幽的水面映出了他清霜残雪似的眉眼。他已过冠岁,昔日那个柴杆手、细胯子的小孩儿已长成篁竹一样坚韧挺秀的青年。
然而那尘封的隐秘之痛再度涌上心头。突然间,过往曾在府中受尽凉薄的那些岁月、仙山卫带走兄长时的绝望、苦学刀术时的艰辛如一群惊鸟纷至沓来。方惊愚低低吸了一口凉气,闭上双目。
他并未忘记,他一直都记得那刻骨铭心的一切。
一段细碎的脚步声缓缓自身后传来,有人唤道:“惊愚公子。”
方惊愚回头望去,却见是先前领他入府的那位青衫老仆。
老妇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要在府里用膳么?老身见方才公子入了祖宗堂后便在出神,叫了几声皆无应答,又不好扰您,故而耽搁到了这时候,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方惊愚摇头,“用膳就不必了。我只是回来看看爹的,现时便走。”
可老妇却欲言又止。半晌,她才笑了一笑,斑驳的皱纹挤在了一块儿,踟蹰着问:
“公子您……过得还好么?”
“现在很好。”
“您千万莫怪老爷。纵使昔年他待您薄情了些,但他实则是个言讷词直之人,也为蓬莱百姓做过许多善事。他不是恶人。”
方惊愚说:“我知道。”
兴许正是因为爹的直性子,他才会如此厌恶将娘害死的自己。他曾无数次对爹感到切齿痛恨,但八年后的今日,往昔的一切似已成了过眼云烟。
他背过身,对老妇道,“我走了,您也不必送我,往后您多保重。”
他感到青衫老妇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他走得愈远,那目光里的分量却愈来愈重。冷风阵阵,凉意乍起。老妇孤伶伶地站在他身后,仿佛一根浮萍。
穿过朱绿相错的游廊,方惊愚向府门处走去。可走到半途时,他又忽而顿足,咬了咬牙,转身向正室走去。
无论如何,这将会是他与爹的最后一次见面。纵使爹如何对他寡情,他也应最后去看上一眼。
方惊愚走到正室前,蛛网联窗,苍苔爬阶,往日洁净的砖石已然斑驳。九年前,他曾跪于此处,求爹授自己剑术,然而却遭拒绝。而今他沉默地站在槅扇外,轻轻唤了一声:
“爹。”
正室里悄无声息。
“我要走了。”方惊愚垂首道,“如今我也算与方府断绝了干系,咱们已是陌路人。我曾怨过你,但一切都已过去了。”
他垂首默立了许久,屋内依然无半点响动。即便是最后一面,爹也不愿再看他一眼么?方惊愚低低地叹息,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然而就在他踏出第一步之时,一个沉静的声音自槅扇后传来。
“惊愚。”
方惊愚脚步一颤,这是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唤他的名字。
有生以来,他便没被爹正眼看过一回,就连指名道姓的时候也寥寥无几。在爹眼里,他便是个似有似无的影子。槅扇后的声音温和磁厚,仿佛是父子间的临别诉语。
“走出蓬莱罢,你是天之骄子,注定不会被此地困囿。”
方惊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这是爹会对他说出的话么?莫非琅玕卫犯了疯病,将他又看作了兄长?然而爹方才口齿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又不似在发癔症。
“您是在和我说话么,爹?”
“自然是你,方惊愚。”
“您是把我和悯圣哥弄混了……”
“方悯圣是方悯圣,方惊愚是方惊愚。我没弄错。”
突然间,方惊愚的心摇摇欲坠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爹会对他突然转了性子,是岁月将这男人身上的硬壳一点点剥离了么?胸口忽而像被钝刀割破了似的疼。
然而他却咬紧牙关,回过身来,攥紧了双拳,回应道:“爹如今这样说,是因为兄长已逝,方家只余我可托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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