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给我!”司晨像被蛇咬到一般,猛地跳起来,但又很快被打落在仙山吏们的脚下。剧痛从四体百骸传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仙山吏们将她的血汗钱夺走。
那不仅是她数年来不敢淫慢、起早贪黑挣下的铜板,更是她往后能走脱瀛洲的希望!
然而身上痛得厉害,待她爬起来时,那攫走她希望的仙山吏已再无影踪了。他们早知她不过是被诬陷之人,却也乘机揩净她的油水。仙山吏们架走了那女人,入牢中再行熬审,而司晨再度囊空如洗,那三十年的苦役也再度从头算计。
卒风暴雨里,浮桥摇摇曳曳。司晨站在桥头,浑身水漉,如一只孤魂野鬼。
她焭焭无依,再度一无所有。这时的她凝望着漆黑的溟海,只觉其似一口巨大的棺柩,仿佛要将自己吸进去,打上子孙钉一般。那浪声则像嘁嘁喳喳的叫声,一叠叠地叫着:“殃星!”她感到疲累,她想死了,活着又有甚生趣?
若说她对人世间有甚留恋的事物,那便是火了。
打生下来起,她便没能烤过几次火。瀛洲少树,柴薪昂贵。她喜欢嗅着枣枝的燃烟,喜欢那从死木里迸发的光和热。能在火边睡觉的时日,是她一年里最快活的时光。
司晨垂着脑袋,正要投水自尽,眼角却瞥得一抹白生生的影子飘来。那影子在溟海里浮浮沉沉,碎瓷片似的,格外惹眼。
她眨了眨眼,忽辨清了——那是个人,兴许还是个活人!这时那寻死的念头忽抛诸脑后了。所幸海浪将那影子拍至浮桥边,她捉起手边的竹篾绳,绑作一绳圈,高高地抛出去,套住那影子,往桥边拉。她干惯了纤夫的活儿,此举并不十分费劲。
待将那影子拖上来一看,却见是个着绒布袍的女人,浑身披创,皮肉翻卷,甚是狰狞可怖。司晨吃了一惊,却见那女人胸脯有微微的起伏。
司晨拖着女人回到了一座蓬船里。
这是她新寻到的去处,这蓬船虽破孔漏雨,但因是曾被匪贼血洗过的凶船,里头的血迹都未洗净,少有人愿来。
司晨先将女人两脚负在肩上,背着她走,女人身躯沉重,好似铁一般。过不多时,她咳嗽几声,吐出水来,这是司晨向纤夫们学来的救溺水之人的急方。她又小心地除去女人衣衫,发现女人身裁倬尔健实,肌肉分明,铜浇铁铸一般。司晨在她伤处敷了些白芷粉,又去宿在左近蓬船里的象姑借了些净布,给女人扎上。
这女人健壮得好似一匹馺驰骏马,究竟是何来头?
司晨将先前向言信赊的油蚶和香椒一通拌了,草草吃了几口,这时饥饿渐消,寻死之心也云飞天外了。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低低呻吟,转醒过来。
借着黯光,司晨隐约望清了一双角鹰似的眼,凌厉生威。
女人的眼睛在半空里旋了一圈,落在了司晨身上,不知为何,司晨陡然一颤,似一只鷞鸠抓起的小兔。
“我这是在哪儿?”女人喃喃道,然而那声音也是浑健有力的。司晨听了,身子倒先软下来了,娖娖地道,“我看你……落在海里,便将你捞上来了。”
女人缓缓坐起,她虽身负重伤,可脸上并不显出痛楚之色,仿佛那创伤不过是身上的挂饰一般。她打量着司晨,神色忽而软下来了:
“小娃娃,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司晨声音颤着,似深秋的蟋蟀:“我、我是一位舆隶。本是要投海的,不想却见了你。”
“见了我,便忘了寻死么?”女人爽朗地笑起来了。
“我只想一个人死的,若对你见死不救,现时死的便是两人了。”
女人哈哈大笑。她的笑容炽烈如火,司晨见了,不知为何,仿佛心里也生了一簇火一般,暖洋洋的。高大的女人坐起来,却望见她手上满是纤绳磨破的伤口,蹙眉捉过她的手,问:“怎么伤得这般厉害?”
“救你起来时……不慎磨破的。”
女人眼角的余光瞥见放在一旁的白芷药粉瓶,便将其拿起,捉过司晨的手,竟不由分说地都倾了上去。司晨低叫一声:“你作甚,这可是珍贵的药粉!”
女人道:“药留着就是给人使的,放着只会生虫,往后我赔你一瓶。”她站起来,头顶险些撞坏蓬顶,四下环顾,问:“这是你家?”
她分明重伤,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一立起,便威势尽显,仿佛是这蓬船的主子一般。司晨已是哑口咂舌,半晌才讪讪地点头。女人又望见司晨脚边放着一只碗,里头盛着未吃完的香椒油蚶。她弯身拿起碗,蹙眉道:“怎吃这样的生食?”
“蓬船易着火,何况柴薪这样贵,咱们平日里吃生的多。”
这时司晨才想起自己还不知晓这神秘女人究竟是何来头,问道:“你是谁?”
女人放声大笑,笑罢了,一拍司晨的脑袋,“我是瀛洲的火。”说着,她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司晨急忙阻拦她,“你的伤还未好,是想去哪儿?”
“去松松筋骨。”
女人说着,便闯出了门外,独留司晨愣怔怔地坐在原处。过不多时,她忽觉蓬船一颤。是撞到礁石了么?司晨愕然地冲出门,却见远方一个硕大的影子向自己缓缓移来。
女人扛着几大捆红树枝和数块沉船木回来了。司晨看得瞪眼咋舌:“你从哪儿弄来的!”女人说:“去瀛洲囿里拔来的。”
瀛洲囿便是供仙山卫和名公巨卿燕饮耍乐的去处,那里把守森严,却植有许多林木。那沉船木平素极难打捞,大多是青玉膏山上才有的铁力木,这女人莫非是投入海中,以肉体凡躯将这沉重无匹的木料捞起的么?
司晨正怔愣,女人已将沉船木往浮桥上一放,扛着柴捆兀自走入蓬船中,塞进糊泥巴灶里。她凿石取火,手法娴熟,不一时便生起一丛火来,再将好些长得似刺瓜的黑乎乎的玩意儿串到枝上烤。
“这是什么?”司晨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那黑色的青瓜样的物事,心有疑滞,道。
“是土肉。能填肚,你吃吃便知道了。”
司晨吃了一口,只觉滑腻香甜,配上海盐,说不出的鲜香味美。女人又烤了些鱼儿,吃得司晨肚腹滚圆,心满意足。蓬船里涌动着暖流,司晨望着女人的笑靥,一阵恍然,这便是家的感觉么?
翌日,大雨稍霁,女人也不闲着,又不知自何处寻来了钉锤、鱼胶,为司晨修起了蓬船。不一时,那蓬船便变作光亮亮一条木船。为掩人耳目,依旧粘上蓬草。女人手脚利落而勤快,不仅将船内扫得洁净,叉鱼更是一刺一个准,司晨第一回吃上了饱饭,睡了好觉。这高大女人在她的心里渐如天神。
“你究竟是谁?”一日,司晨忍不住好奇,再度发问道。
女人在她对面抱手而坐,“实不相瞒,我是个逃犯,因与劲敌交手,落了一身伤,正恰跌进水里,给你救起来了。”
司晨并不吃惊,毕竟这些时日她望见许多如绿头乌蝇般在瀛洲打转的仙山吏,似在搜捕何人。女人体格健硕,也似曾为军丁。女人见她神色无变,笑道:“你看着倒不怎样怕。”
司晨说:“逃犯又如何?我是想寻死的人了,瀛洲要天翻地覆,都与我无干哩。”又艳羡地说,“你若是我家人便好了。”
“为何这样说?”
“我生来便是舆隶,不曾见过爹娘,我不知有亲朋是怎样的感觉。我恨他们弃我于此地不顾,不知所踪。”司晨说着,忽想起那栽赃给自己的滩姐儿,那人虽可恨,可却是出于袒护自己的孩儿之由。若自己也有娘亲,娘也会这样回护自己么?海风从板缝里吹进来,沁心地凉。她忽而想哭,抱起了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哽咽道:
“没人愿关照我……我想死,我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等到有人来救瀛洲,也不知何时才能日日烤上火……”
女人忽而肃然地打断她:“不需旁人来救,干等又有何用?要你自己去救旁人!”
女人的话掷地有声,一时听得司晨怔愣。她趺坐着,身影犹如岑岑高山,忽压得司晨透不过气儿来。司晨方想脱口而出说不可能,但一望见女人的神色,想起那在风雨里扛来柴火、好似无所不能的身影,心里却突而生出了些莫名的勇气来,可毕竟心里仍存芥蒂,便撇过脸道:“我才不想救旁人呢,世道浇漓,瀛洲的奴隶一个个自私自利,人人只想着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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