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抽出剑,男人颓然倒下,目光中犹然存有不可置信之情。天符卫瞠目结舌,半晌道:
“陛、陛下?”
含光剑一振,血迹在帐中泼溅出半弧。白帝阖目,方才的一刹间,他抽剑如电,一下贯穿了男人的胸膛。白帝说:“不必与他多费口舌了。朕知晓朕这皇爷爷的性子,爹生前也曾与朕提及过他,虽聪以知远,明以察微,却事事狐疑,寻常辩词讲不动他。再拖捱下去,咱们真会被他捉拿起来,天天被喂饱酷刑。”
“可他……他毕竟是您先人,而您……杀了他!”天符卫压着嗓音道,冷汗涔涔,“下臣以为,若是平心静气地再劝解片时,定能教他回心转意……”
“悯圣,你就是太过心软,这才时至今日未能成事。”白帝冷酷地打断天符卫,收剑入鞘。他走到天符卫跟前,眼里如放着嗜血的光。“一个人若做了天子,那便是与常人有别了。寻常人只需顾虑自己同亲故的性命,可在皇帝看来,天下如楸枰,万民如棋子,莫有不能牺牲的。”
“那陛下牺牲先人,又是想做成何事呢?”
白帝轻笑一声:“方才你也听见了,这时代的桃源石尚未被掘出。那便是说,咱们在石门造成之前皆去不往别处!咱们需在此地长做打算。”他瞥一眼脚边尸首,目光冰冷,“而他便是朕在此地盘桓最大的阻碍。”
天符卫栗栗危惧。
白帝继而望向他,面上突而如沐春风:“方才朕虽说了那样一番话,但对你终究是不同的。悯圣,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是随侍朕左右的‘士’。”
天符卫垂下头,他心中澄明如鉴,知晓白帝口上虽如此说,却也仅是将他当作一枚棋子罢了,当弃之时即弃。他口唇颤动,半晌问道:
“陛下欲在这时代……做什么事呢?”
因白帝杀人仅在瞬息之间,尔后他们商谈又是放低了声音,故而帐外军士竟然无察。白帝走到几案边,拿起上头染血的舆图,略扫一眼便了然道:
“仙磕山、东仙源未收复,看来此时当是甲子年,即咱们原本所处年代之前的七十六年。朕杀了自己的皇爷爷,往后便代行其责,先平定仙山罢。”
天符卫已怔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讲不出了。白帝神采奕奕,继而描绘他想象里的那张宏图:“如何弭平兵灾,史书中皆有所载,朕幼时已然熟记。因而再践行一遍,也已不是难事。然后等战祸稍定后,咱们便去打捞桃源石,铸成石门。可那石门只能由咱们来用,切不可让黎庶任意穿行。”
天符卫欲言又止。他望着白帝,满心疑惑,一个方才杀死自己血亲的人,竟能如此若无其事地笑出来么?白帝察觉他神色里的异样,问道:“悯圣,你在忧心什么?”
“下臣只是担忧陛下会背负骂名,毕竟您对血亲下了手。”
白帝只是温和地笑着:“那便毁去史书罢,让一切从头来过。咱们来重新拔擢仙山卫,重新建起石门,再不出海去寻破冰壁的法子,而是居于蓬莱,万众一心,共同抵御雪害。朕再不会弃自己的子民而去,蓬莱也不会再有人揭竿而起。”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帐幔,投往远方。
“从今往后,朕将做下一件大业,那势必要有许多牺牲,朕兴许也会被称作暴君。但为蓬莱国祚延绵,朕大抵须得于中道改易名号。悯圣,不知你有读过那些传闻来自九州的书册否?”
天符卫沉重地摇了摇头,他感到脖颈有若铅沉。白帝继而道:“不知是否是巧合,朕与祖辈的名姓竟与九州神话里的人物相合。朕读过一本书,上载:‘少昊帝名挚,字青阳,姬姓也。’又一书有云:‘嫘祖生二子,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朕虽不如少昊帝一般有圣德,万不敢与其相提并论,但既巧同名姓,便是有了因缘。朕便暂借用其胞弟的名姓,闭守于仙山,以应将来的雪害。”
白帝说着,一展披风,向帐门走去。帐外黄沙莽莽,是一片有如蛮野的土地。他们将在此处从头开始,等待着七十六年后的暴雪来临。
“待战祸平息后,朕将改号为‘昌意’。”
【作者有话要说】
*《帝王世纪》《史记》
第145章 愿我为星
数十年后。
仙山更阑人静,暗风吹雨。
蓬莱仙宫中,白釉钵灯里火光如豆,映亮了嵌玉床上裹在雪青色襁褓里的一个婴孩。
床边立着一个人影,一身宽袖狐皮衫,庞眉皓发,年逾古稀,却目如宝炬。老人久久凝视着婴孩,终于缓缓俯身,却将一只枯瘦但有力的手按在婴儿胸腹处,徐徐使力。婴孩面庞渐而紫胀,发出难过的哭声。
正当此时,天际劈过一道白电,将殿内照得敞亮。老者突而停下举动,因他望见暗处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脸覆银面,裹一身漆黑披风,如一只天蝠栖在夜色里。
“昌意帝。”
那人突而开口,迈步向他走来,橐橐的足音回荡在空寂的殿里。
“你原本的帝号是白帝,名叫姬挚。但你可曾听过——另一个与你同名同姓的白帝的传说?”
老者并不言语,慢慢直起身子,望向那银面人。他松开手掌,婴儿的啜泣声弱了,然而胸腹处却留下青紫的掌痕,看得出老者方才欲对其下死手。
那银面人继而道,嗓音柔缓明澈,如清涟流水:“在你之前,曾有一任仙山之主,号为白帝。他为止遏蓬莱风雪出征,却眼见仙山被冰壁围困,最终无功而返。白帝自觉无颜面对黎民,于是便穿过了桃源石门,前往七十六年前的过去。”
老人不置一词。银面人继而向前迈出一步,电光在殿外迸溅,仿佛将世界割裂成千百个明暗的瞬间。
“回到过去后,白帝以自己的名号宁定烽烟。他自溟海中打捞出桃源石,铸成门页。他虽决意固守仙山,却需要留下桃源石门。因为如此一来,他便能在仙山粮棉匮缺时穿过石门,前往别的时代掠取。但他又不愿将石门藏于宫中,因他害怕也有人会穿过石门而来,伏于他身侧,取他性命。”
“他已眼见过仙山之外的冰墙,知晓若黎民得知此事会恐慌万状,对平定仙山大大不利。于是他封锁蓬莱天关,以重兵把守桃源石门。若有人欲出关,轻则会被捉拿下狱,打上‘走肉’的烙印,重则被判死罪。”
一道落雷炸响在殿顶,电光如万条丝绦,遍布天穹。银面人走到老者跟前,与其仅有几步之隔,道。
“为铸造这桃源石门,白帝帑藏罄尽,征赋日重,仙山黎民因此而怨声盈路,将其称作‘暴君’,不少人啸聚山林,斩木揭竿。而在仙山行将大乱之时,白帝巡行于溟海之畔,突有一人自桃源石门而出,将其刺杀。蓬莱百姓拥戴那刺客经纶世业,因他诛杀了无道庸君。”
银面人直视着老者,藏在风帽下的目光犹如利矢,深深贯穿了他。
“而那人就是你,昌意帝。你是——自别的时代而来,穿过了桃源石门后,杀害了白帝的另一位白帝!”
“你改易文字,修篡了仙山的历史,让白帝的传说尚流传于世。一是为缅怀过往,二是为了教天下生民知晓,蓬莱之外并无出路,如白帝一般的天之骄子最终也会铩羽而归,出关只是痴心妄想。”
“你接管了白帝拔擢的九位仙山卫,鸠占鹊巢。而你如今要做的便是杀掉本属于这时代的白帝——就是你面前的这个婴孩。”
闪烁电光里,婴孩哭叫不歇,老者浑身颤抖,然而仔细一瞧,那并非恐惧的战栗,而是他在低沉发笑,他道:
“你讲得皆不错。可说到底,上一任白帝不也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位?他来到了七十六年前的这个时代,杀害了自己的皇爷爷。然而在王父出征之前,宫中女眷已有身孕,因白帝后来做了仙山主翁,故而这支血脉虽得以延续,却流落凡尘,这婴孩也是几个时辰前方才降世,被朕寻回的。他虽尚在襁褓之中,却确然是这时代本应成为白帝的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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