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方兄弟的人,我怎敢吩咐?”独眼男人笑着摇头,自怀中摸出一只顺袋,递给楚狂,“这是你应得的功赏,收下罢。”
楚狂解开袋儿一看,见里头皆是灿灿的黄金,登时涎水流到了脚底。他赶忙火急火燎地将顺袋往怀里一塞,护食一般。独眼男人笑道:“这是我的赏金里分出的份,你发了六箭,射伤‘雍和大仙’,应得最厚一份赏才是。”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楚狂点头哈腰。
独眼男人看着他卑葸的模样,笑而不语,半晌后又道:“我本要向圣上禀明,你才是头功的,后来转念一想,兴许领了头功,踏入仙宫,于你而言会大大不利。”
楚狂听得懵神,眨巴着眼。然而对方的口气愈发凌厉。
“你说是么?”独眼男人道。“……‘阎魔罗王’。”
突然间,楚狂变了脸色。
他神色中的错愕之意甚是明晰,让独眼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的,那超群绝俗的箭法,那赤红若玉的重瞳,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人!
突然间,独眼男人猛然伸出双臂,捉住其臂膀。楚狂吃了一惊,不及挣扎,便已被狠狠掼在棚壁上。马棚簌簌落尘,马儿不安地喷着气。
“果真是你——‘阎魔罗王’!”独眼男人目中满是血丝,腔膛震动,低喝道,“一年前在‘箕尾大漠’,是你取我一目,伤我弟兄!”
他如猛虎般咆哮,一只手已粗卤地揪起楚狂的额发。果不其然,在那乱发底下藏着一只艳丽如血的重瞳。头项的胸膛剧烈起伏,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追寻已久的“阎魔罗王”竟蛰伏于身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独眼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楚狂,他在等对方凶相毕露,显出丑恶嘴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楚狂说:“对,我是‘阎魔罗王’,对不住。”
他一拍独眼男人的腕节,竟教独眼男人不自觉松了手。楚狂若无其事,自地上捡起硬毛刷,继续刷着马儿身上的灰土。见他这般散漫,独眼男人厉声喝道:
“你就没有旁的话要说么?”
楚狂轻笑:“我有什么话可说?我方才都自白了!你要我赔礼、磕头、挖一只眼给你,要我如何谢罪都成,只是我现在还有不能被你拿去官府的理由。”
“你当日为何出箭,伤我一目?”
“只许你们捕我,不许我脱逃么?我发那一箭,不过是为警示你们不许跟来。我可没杀人。”楚狂冷冷道,“何况你也是觉元骑队的头项,立功是早晚之事,若得了‘仙馔’,连肉里都能长出骨头来,你那目疾自然也能痊愈,有何可忧?”
真是奇事,先前看他仿佛痴痴癫癫的模样,然而此时说话却明晰有理,仿佛之前的狂态皆不过是伪饰。
“你方才说的,那个‘现在仍不能被拿去官府’的理由是什么?”独眼男人问。
突然间,楚狂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刺痛,有硬物抵住了他的背心。他冷冷地以余光往后瞥去,独眼男人手中抄着一支箭,镞头正抵在自己的肌肤上。那是前些日子留在箭囊中、射杀了“雍和大仙”的最后一箭。
独眼男人再度出手,这回丝毫不留情面,楚狂不善近搏,还未及反身,便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以几乎能置人于死地的力道擒住,腘窝被猛地一撞。眼前天旋地转,他被击倒在地,胸骨咯咯作响,喘不过气儿。肩伤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脸色惨白,紧咬的齿关里泄出一声痛吟。
独眼男人将他按倒在地,居高临下地咆哮:“老实交代,你留在方惊愚身边,究竟有何居心!”
“有个屁的居心!”楚狂吃痛,怒叫道,“我要带他走,翻过蓬莱天关!”
头项一愣,当日他也曾听楚狂说过类似的话语,然而只当其是胡话,未放在心上。他低声喝道:“胡说八道,私出蓬莱可是大罪!”
“那又如何?这是我师父托付于我的遗愿,我一定要带一人出关,那人兴许不会是那死人脸,但我觉得他已是最合适的人选!”
“方兄弟事业有成,不日便当扶摇直上,为何要和你走?你这逆贼居心叵测,是想唆使他反了天子律令!”
“放屁!他会和我走的!”楚狂怒喝道。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此话,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对此事极为笃定。箭创再度发作,头上的痛楚突如其来,像一柄巨斧陡然劈开脑壳,楚狂顿时汗如雨下。
突然间,他感到神智昏乱,一阵恍惚。他想起师父临死前紧攥着他的手的情景。那要带人出天关的愿望,真是师父嘱托他的么?他的头脑常如糨糊,忘记与混淆了许多事,兴许师父自一开始便未嘱咐他此事。
是他一厢情愿地想带一个人出蓬莱的么?可既然如此,那强烈的冲动自何而来?为何他会有这个愿望?
独眼男人忽感受不到楚狂的挣扎了,然而低头一看,却依然能望见这青年目眦欲裂,牙关紧锁,双目似通红火炭,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狂意。
忽然间,男人望见一滴泪自那狂乱的眼里垂下。“阎摩罗王”竟在落泪,那泪里似饱含着苦楚、恨意与殒身不逊的信念。
楚狂磨牙凿齿,恶哏哏地自语道:
“我要带他出蓬莱……我活到现今,只为实现这愿望……我一定要带他出蓬莱!”
第36章 反眼不识
木门外传来一阵急雨似的叩响:“方大捕头,您和那头项在家中么?”过了不多时,又是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咱们知道你们在的,有好物件要送你们哩!”
这敲门声响了一上午,回音在跼促的院落里乱荡,最终尽数落入方惊愚耳里。方惊愚终是无可奈何,自榻上爬起,披了件里衣,遮了胸前创口,枝梧着病体去开了门。
门外果不其然已簇了一群人,卖江米人的老范、未出阁的盛姑娘、打铁铺的索师傅……还有许多他叫不上名儿来的街坊百姓。他们见了方惊愚,立时叽叽喳喳起来,住在左近的尤大娘笑道:“方捕头,听闻你养伤呢,是咱们搅扰您啦!”
方惊愚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街坊们虽见他披发鬖鬖,气色不好,不敢多作耽搁,却止不住好奇心,探头探脑道:“咱们送了些吃食来——怕你家无人开灶呢。那头项在么?”
“在是在……”
“等会儿有仙山卫押送‘仙馔’来,要清道,咱们便没法在这逗留啦,想乘机看上他一眼!”又有姑娘俏面羞红,道:“想必那也是个绝世的威武汉子罢,不知有家室了否?”
方惊愚心道,真是人一扬名便易招蜂引蝶。平日里头项也常来自家坐坐,那时倒是门可罗雀,而今儿倒若闹市了。他说:“已有两个儿子了。”
围观众人顿时一片嘘声,好不遗憾。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家登时将主意打到了方惊愚身上,格格笑道:“既然如此,那方捕头可有心上人了?咱们入你腔子里住住可否?”
方惊愚淡淡地答:“尚无。但敝人贫贱体弱,蒙诸位错爱了。”他咳了几声,身子有些摇摇晃晃,众人见他伤且未愈,脸色似透白的拂晓天穹,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话。过不多时,一群仙山吏浩浩荡荡而来,在方家小院外摆开阵列,众街坊也只得离去。
怎么这么多仙山吏前来?方惊愚仔细一看,其中倒有不少熟识面孔。他错愕地对其中一位发问:“诸位弟兄来此,是为何事?”
有人笑道:“方兄弟,咱们都是来护卫‘仙馔’的!听闻那立功的觉元骑队的头项这几日皆在贵府上,国师大人便命仙山卫将恩赏的‘仙馔’送来了。”
在蓬莱,凡立大功者可得“仙馔”赏赐,而那“仙馔”饮得多了,甚而能与仙山卫并辔同驱。方惊愚自然替头项高兴,眉头略舒。他又暗暗地想,护送“仙馔”的仙山卫……莫非是师父么?蓬莱由玉印卫镇守,约莫是由她来护卫国师所酿的这玉液琼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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