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逼仄暗狭,却隐隐有风。郑得利擦燃火折子,背起行囊前行。因不知追兵何时来,他们皆心头狂蹦乱跳,身上汗淋淋。不知奔走了多少里,仿佛有百年般漫长,他们才窥见前头有光。攀上一道石阶,便见阶上转角处摆一矾红酒坛,坛里放着伪饰用的桃纹皂衣,他们拣了穿上。推开石盖,只见外头树林深翠,凉风袅袅。
两人钻出地道,环顾四周,也不知是何处,却见不远处有一片湖光。因怕之后“骡子”会顺此道逃来,他们便也不封死退路。郑得利取出舆图来一番比对,才知此处是岱舆郊野,前方便是无达湖,可通方壶。
按“骡子”嘱咐,他们西行半里,寻见一小山驿,四角插乌旗招,其中不见人影,马棚里却饲有几匹粗头天族马,蹄坚身壮,这大抵也是“骡子”为他们备下的。
两人一喜,郑得利急忙解了缰绳,让方惊愚将神志昏蒙的楚狂推上马背。他们策马行进,只见道旁有大片鬘华田,虽是寒天,却有白花盛开,几位花农正在棚里午歇。
一阵清风忽起,拂过他们颊儿,将风帽掀开。那群花农本在棚里吃水的,望见他们的面容后忽而动作一顿。郑得利与方惊愚皆未察觉,仅在一刹间,花农眼里五情六欲皆消,唯有一种漆黑的光在不祥闪动。
过了片时,两人来到无达湖边,寻了一株构树栓了马,对湖上发了几道啸音,不一时,一条瓜皮船荡过来了,船上一位艄公瘦小个子,审慎地望着他们:
“渡湖么?”
“不是渡水的,是来寻人的。‘骡子’同咱们说,到此地可找见接应人。”郑得利道。
艄公闻言,目光落在方惊愚身上,脸色微变。他忽而没头没脑地开口:
“身先赤胆死。”
这原来是在对接头春点,且这切口还是方家祖训。方惊愚心里忽一明,接道:“竭忠事帝躬。”
“帝躬指的是哪位?”
“白帝……姬挚。”
那艄公点点头,算是认了他们身份,转身让他们上船。“几位要去何处?”
“员峤。”郑得利说着,却见远方尘头大起,心下顿时一紧。话不必说,这定是谷璧卫的追兵。但他们是自密道而来的,行踪大抵未暴露,为何谷璧卫会知晓他们之所在?
此时他扭头一望,却见田里立着几个花农,黑幽幽的目光如剑一般射向自己,顿时毛骨竦然——哪怕在这样边远的山野,也有着谷璧卫之耳目!郑得利动魄惊心,赶忙对艄公喝道:“走——快走!员峤也好,方壶也罢,能离此地愈远愈好!”
艄公急慌慌摇橹,然而不多时,只见一群桃纹衣侍卫涌至岸边,目光无神,然而手脚利索,扎好蒲筏,疯也似的向他们划来。刀盾兵、弓手将他们密匝匝围了几重,钩据探来,扎碎船板。方惊愚拔剑对敌,气决浮云,生生逼退一片敌影,然而终是抵敌不住,被这伙人团团围住。
目光滞散的侍从们口里忽而吐出极似谷璧卫口气的狞笑:
“陛下真是狡兔三窟,只惜在下最善守株待兔。任陛下如何逃,也逃不过在下掌心的。”
这边正支绌招架得焦头烂额,郑得利那边又传来惊呼声。方惊愚扭头一望,却见不知何时那谷璧卫的部属已将他擒住,剑尖抵住其喉咙。楚狂也落入他们之手,软绵绵瘫倒在一位仙山吏怀中,喉间抵着的刃片已然染血。
方惊愚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他如搏狮之兔,猛冲而去。剑刃擦破周身肌肤,空中绽开道道血花。敌手太多,他含光剑舞如狂岚,一刹间将船板劈得支离破碎,一把抱住楚狂,护住他头脸,一齐坠入水中!
冲天水花之后,苔绿的水面下望不清他们的去处。郑得利也跌入水里,不见踪影。岱舆仙山吏的头领叫道:“搜罗水底!哪怕将最后一滴水抽干也要寻见他俩!”于是仙山吏们再不惧水,纷纷扎入水中。
正当此时,烟水里突而驶来一艘大翼楼船,上飘鼇鱼幡帜,千人聚在庐中,金鼓震天,竟是方壶的来船。
那楼船横在众仙山吏跟前,洒下一片浓厚阴影,阻其去路。一个轻灵的嗓音如天籁之声。
“慢着。”
谷璧卫麾下的仙山吏止了动作,他们望见船庐女墙边现出一个人影,一身雪白留仙裙,是位清素女子,正是仙山卫里排第四的白环卫。白环卫面无喜愠,道:
“前方便是方壶水域,诸位若再踏前一步,视同进犯。”
岱舆仙山吏们对视一眼,道:“大人,咱们不过是欲搜罗杀害碧宝卫的凶嫌,他们方刚投水,指不定欲借机潜逃,到方壶为祸一方呢。”
“我不管你们欲做何事,只是如此堂哉皇也地在这处捕人,是教方壶面上挂不住,请回罢。”白环卫下了逐客令。
“但……”
“走。”白环卫冰冷道,指尖微动,于是众人惊诧地发觉,湖上竟不知觉遍布银白的天蚕线,布成一片杀阵。若踏入此线阵中,一不留神便会身首分离。
无形的威压袭来,仙山吏们仍欲抗辩,可一望她怀霜般懔然的目光,便也只得退却。然而他们也仅是退到湖沿下营,树木栅,缝浮囊,仍旧对湖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白环卫的楼船驶远了些,在岱舆仙山吏望不见的另一面,船丁悄声放下浮板,将水里的几人捞了上来。方惊愚、楚狂和郑得利几人已是昏厥不醒,船丁们将他们拖进火房里,用灶灰埋了,又倒挂着拖行一阵,教他们将腹中水吐了个尽。方惊愚和郑得利终于悠悠醒转,可楚狂不但不醒,吐出来的还是血水。
醒来的二人被带至爵室中,白环卫正临窗而立,轻抚帔帛,指间缠着自其中拉出的丝线,原来湖上密布的杀人银线源自于此。郑得利见了她,赶忙下拜: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小的几位,大恩大德,三世难忘。”
白环卫依然神色淡冷,“无妨,不过是为救你罢了,其余几人是顺带的。”郑得利心知她是因那骨片记述之故才对他们出力襄助,心里不是滋味。
他向白环卫求借了几间舱室,先教方惊愚和楚狂去歇憩,自己留在爵室里。待室中空无一人时,白环卫终于静静开口道:
“我只救你一人,一到明日天明,我便会将你那几位伴当撇出船去。”
郑得利早料到她有话要说,却不想她竟如此无情,一时间汗透衣衫,叫道,“大、大人,这是为何?”
“谷璧卫要的是白帝之子同他那扈从,带着他俩走,着实太过招摇。谷璧卫好歹是仙山卫里的探花郎,我还未不自量力到要同他正面鏖战。”
“您是鼎鼎大名的仙山卫!您都愿出手帮援我了,不愁再添两个人头的……”
白环卫摇头,“你看过天书记述,也当明晓的。可出岱舆城关之人唯有你一人,搭救其余两人,不过是白费功夫。”郑得利急道:“不试试怎么知晓!”
“那我问你,迄今为止的一切,可曾不在天书上有载?”
郑得利脸色白了,缓缓摇头。
白环卫斩钉截铁道:“那二人定要交出去。便是不交,也只得将他们抛落于此地,任其自生自灭。”她背过身,似要拂袖而去。
正在此时,郑得利忽攥拳道:“既然如此,今日之后,我便随他们而去。刀山剑树,海角天涯,我和他们一块走。”
“你不能走。”白环卫驻足,神色起了一丝涟漪。
“为何?”
“因你是天命之子,你是唯一可出城关、我当辅佐之人。”
“我不信。”郑得利兀然抬首,双目犹如火烧,“我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我只信咱们会一个不少地突围,去往岱舆之外!”
“痴人说梦。世事不能两全,既要出城关,势必要付出代价。他们便是你当舍的代价,天明之后我会向谷璧卫交出他们,此事不容置喙。”
白环卫如不化坚冰,口气同神态都极冷。
这时她眼角里忽闪进一隙寒光,扭头一望,却见郑得利不知何时已从褡裢里取出一柄天山金小刀,拔开鲨皮鞘,将匕尖抵住了自己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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