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走路又如何,凭什么要因此而厌弃你?你是方惊愚,生来便自由自在,不需看别人的脸色。”方悯圣喘着气道。
方悯圣似是伤得甚重,无法起身。他用肘支着身子,慢慢爬过来。方惊愚用力将手指挤进门缝间,欲要够到他。兄长也将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两个低伏于地的影子隔着门页,十指相接。忽然间,一种酥酥麻麻的暖意自指尖涌入心头,那似是一道细小的电流,教方惊愚浑身为之战栗。
清皎的月色里,方悯圣的面庞苍白如雪,素来端严有礼的他此时忽而莞尔一笑,漆黑的眼仁里似盈满了天宇里的星光。
他伏在地上,对方惊愚道:
“而且你瞧,现在我也没法走路。我和你一样了。”
第19章 曾念春前
自那番责打之后,方悯圣的伤便不曾见好过。
这倒不是下人奉侍的汤药不好,而是方悯圣不曾猛省,哪怕拖着病体,也规规矩矩地在温习罢功课后去见方惊愚。教罢写字、念书后,他又教方惊愚如何注炁于身,奔走持剑。方惊愚天资聪颖,又刻苦肯学,没一段时日便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运炁果真是件极难的工夫,纵是弦歌不辍,他也常走不过几步路,便累得如暑日里的老狗,大汗淋漓。
方悯圣愈是放心思在他身上,便愈是挨琅玕卫的剋。起初,琅玕卫怒发冲冠,时常杖责这倔豆儿子。后来兴许是伤添得比伤愈得快,倒不敢再罚了,便常常叫去家祠里罚跪。方悯圣果真生了副犟牛性子,便是被荆条抽也一声不吭,整夜整夜地跪在灵位前一动不动,把自己跪成了一座雕像。靺鞨卫与琅玕卫走得近,也时常过府中来走动走动,见了方悯圣独自跪在家祠里,一副孤魂野鬼的伶仃样儿,叹道:
“老方呐,收手罢,免得坠了家声。你府上便一位可造之材,若将他身子骨打坏,又有谁来承袭琅玕卫之位?就凭那手脚萎弱的次子么?”
于是琅玕卫怒哼一声,再不去过问此事。方悯圣也愈发肆无忌惮,明着同那别院里的孱弱兄弟往来。
方惊愚渐而学会了走路,只是走得歪歪斜斜,没几步便要歇上半宿。他以前不曾用过好衣好食,如今日日受方悯圣照拂,倒受宠若惊,仿若进了天堂。方悯圣见他平日里总在那晦暗无光的屋子里蹴头缩脑,像一条小狗般趴着舐碗碟,眉头蹙了一蹙,与他道,“下回用膳时,你上膳厅来罢。”
方惊愚怯怯地道,“我、我不敢。”
他知道琅玕卫亦在那里,那男人素来面容冷峻如冰山,眼帘里从未映出过自己的身影。
“不打紧,若要罚你,杖子也应先落在我身上。”方悯圣说,抱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方惊愚嗅到了一股清冽的药苦味儿,心里也一时发苦,兄长替他做了太多事,可他无以为报。
于是第二日用午膳时,方惊愚鼓起勇气,去了膳厅。他用炁强撑着身子,一路跌跌撞撞,却在入了膳厅后如坠冰窟。只见紫檀云纹长桌首坐着一位魁梧男人,着玉色襕袍,剑眉斜飞入鬓,目射寒星,器宇轩昂,正是琅玕卫方怀贤。
自他呱呱坠地以来,琅玕卫便对他不问不管,似是因他的先天疾患而对他满心厌恶。如今他踉跄着踏入膳厅,琅玕卫登时眉关紧锁,喝问道:
“谁许你来的?”
方惊愚立时颤抖不已,如惊惶的小鹿。
方悯圣正坐在桌旁,此时发话道:“是我让他来的,爹。”
琅玕卫的目光顿时压向他,如一片沉沉山岳。方悯圣抬起头,独目里射出一道坚定的光,亮如星火。“他也是方家人,为何不让他进膳厅?莫非戴天履地的琅玕卫,还怕一个小孩儿对你行刺不成?”
琅玕卫额上青筋暴起,眼角跳动,望向这位口出狂言的长子。他知道方悯圣的性子,这少年郎虽看似冬日夏云,温文有礼,实则是一副年少气性,锋芒毕露,极是执拗,若认定了一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转颈子。他低喝道,“胡闹,真是没有规矩!”
方悯圣道:“哪家的规矩是不许人入屋吃饭?”
说话间,他已招过手,吩咐仆侍将饭食端上来了,先为方惊愚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葱烧土肉,又添了些三丝黄鱼翅。方惊愚好菜吃得少,见了这旨甘珍馐,当即垂涎三尺。可再一望琅玕卫那黑虎虎的面,他又怯懦起来,将手缩回。
“吃罢,怕什么?”方悯圣催促他,于是方惊愚大着胆子捉起筷,吃了一大口饭,将腮帮子鼓得实实的。他也不敢坐桌,贴着方悯圣的腿脚矻蹴着,雀儿啄米似的,吃一口便警觉地动动脑袋。
方悯圣又对下人道,“替他拿张椅儿来罢。”
琅玕卫冷声道:“拿什么拿!”
他一声暴喝,吓得下人连忙屏息退下。方惊愚亦浑身发抖,将筷箸小心翼翼地放下,缩进桌底。琅玕卫怒视着方悯圣道:“我不发话,倒有人越俎代庖,做起方家家主来了!真是放肆,这府里如今还有规矩方圆么?”
方悯圣也是硬气,直视琅玕卫道:“那位子本来就是要予我坐的,提前坐坐有何不可?他是我弟弟,俗话道‘兄弟如手足’,我若不管他,便似教我自断臂膀。你若要教他跪着吃饭,那我也只好跪着了。”
说着,他便将木红漆椅拉开,撩衣下跪,脊背仍挺得笔直,如傲雪欺霜的翠竹。
琅玕卫眼见此举,赫然而怒,眼里红得似有火烧。他道,“好,好。方悯圣,你很好!”
男人拂袖而起,踏步离去。他年轻时于沙场上遭了一剑,正恰划破脚筋,往后便跛着一条腿。然而另一条好腿落步的气力极大,发出山摇地动似的声响,走过的每一块水磨石砖上皆隐隐现出裂痕。
自那日以后,方惊愚便在膳厅里有了一席之地。他能坐上一张低矮的小藤心椅儿,捧着饭碗吃饭,再不必趴跪于地。琅玕卫似是默许了这一举动,然而每每他出现在膳厅之时,男人的脸便会冷下几分。
方惊愚的日子虽过得依然惴惴不安,但却有了转机。方悯圣授他以二观法门,以气观、神观调心,以修身定心来使炁自然贯遍周身。方惊愚按着这法子勤加操练,摔得浑身乌青,口齿崩裂,虽极是艰难,却终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行步。方悯圣又将他带到溪边,踏水下暗石而行,方惊愚常坠入溪中,作了落汤鸡。然而他有一股惊人的刻苦劲头,能走的路愈来愈长了。他那虚孱的脊背渐而挺直,如勃然新发的幼苗。他也曾期盼地向兄长问道:
“哥,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般走路、挥剑?”
方悯圣却摆出一副严肃模样,答道:“光是贯炁于骨,尚是不行,支撑不得多久。若想长久行动,还得再想法子。”
“那该如何是好?”
“约莫还要打一副骨架子,嵌到皮肉里去。不过这法子甚是痛苦,你先练练以炁贯筋罢。”方悯圣道。方惊愚打了个激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却也仍勇敢地挺起胸脯,“痛又如何?我也能忍得下来!”
看着他逞能的模样,方悯圣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府里的日子孤寂,得闲的时候,方悯圣便会带着他偷偷翻越院墙,去往府外。府外的一切皆教方惊愚感到新奇:挂满字画的席棚、以红漆杆围起的茶社、黄穗子的红灯笼、飘香的五香扒鸡……外面的世界便似一张斑斓大画,看得他眼花缭乱。他紧紧地牵着方悯圣的手,仿佛方悯圣是他的南针,因此他才可不致迷失。
他们爬到山上,从坡顶眺望远方。山上盛开着一片赤箭花海,针样的花片直刺向天际。此时正是春光骀荡之时,花海热烈盛开,如天边夕曛。
方悯圣看着那花儿,道:“赤箭花便是蓬莱的血,是受了一代又一代仙山卫鲜血的浇灌,方才从土里茁出的花。”
方惊愚远睐那花海,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他只从破洞的窗纸里望见过这种花,赤箭花不分寒暑和地处,在蓬莱各地盛放。
“爹也想让我们成为仙山卫,承袭琅玕卫之名,然而确是有些急于求成了。”方悯圣接着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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