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得利两手抖颤。他平生只动过两次杀意,一次是向玷污了女使小凤的陶少爷,一次是对现时的自己。他的嗓音因恐惧而滞涩,却拼力道:
“如若您不留他们二人,我便当即在此地血溅三尺!”
白环卫的动作滞住了,微微偏头,仿佛十分不解,然而眼中已染上惊诧与些微恐惧。良久,她开口:“他们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回护?”郑得利道:“咱们是有过命交情的好友。”
“便是如此,他们也值得教你以命相换?你可是继白帝之后唯一可至归墟之人,万万千千人里独你一个。”白环卫的口气忽放重了,薄唇紧抿,柳眉蹙起,这兴许是她头一回有了些似人的生气。
郑得利的胳膊不再抖。他点头,依然刀横于颈。他轻轻吟诵了一句戏文,那自离开蓬莱的那一日起,便时时盘萦心头的诗句:“有言道:‘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我既被大人看重,便决不会是位忘恩负义之人。我不愿看他们死,龙潭虎穴,我愿陪他们一块去闯!”
这一句话便似平地惊雷般,在爵室内炸响。清风拂掠,二人衣角如水鸟飞扬,白环卫久久无言,最终还是迈步,自他身畔匆匆掠过,似是一种妥协。
“放下刀罢。”她淡声道,“我让他们留在船上。”
白环卫走后,郑得利放下刀,手心里尽是冷汗。他是头一回以死威逼一位仙山卫,此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命稀贵。
他颤巍巍走到甲板上,此时楼船已离岸甚远,湖上烟水朦胧,倒不愁谷璧卫追兵放冷箭。郑得利轻轻吁气,方惊愚、楚狂和小椒,他哪个都不愿放手。方惊愚、小椒是他儿时玩伴,不知帮他打跑了多少个地棍喇唬,楚狂不是恶人,曾替他出头教训陶少爷。瀛洲一战时,他使不上力,他们三人皆冲锋在前,替自己挡下了腥风血雨。
他曾不止一次地自问:自己能做何事?能为他们带来多大助力?
自小他便像一个丑角,徒遭人戏耍,引人发笑,现时要教他唱主角儿,演一号人物,倒教他茫然无措了。郑得利将额抵在船板上,阖上眼,眼前忽似浮出一片光景,一个着鹅黄衫子的影子在槐树下静候着自己,他忽心里怦怦跳,轻轻呢喃道:
“小凤……”
同小凤是喜相逢还是生离别,在那骨片的记述里早有分晓。去往归墟后独个归返蓬莱,这便是他的已写好的戏本。可而今的他却不死心,欲寻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回到舱室里睡下,兴许是多日紧绷着一根弦,此夜里睡得格外安适,打了许多睡梦。然而后半夜他抖个寒噤惊醒,只觉浑身酸疼,张眼一望,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被闭锁房中,两手被铁链子锁住,口里塞了麻实。
正当他猛烈挣动之时,却听舱室们吱呀一响,白环卫站在门口,神色澹净:
“对不住,因怕你又要自戕,我便只得出此下策。”
她口唇一张一合:“我会将你的伴当皆交给谷璧卫,你便安心于此安歇罢。”
郑得利闻言,心急如焚,拼命用身子撞船板,口里“唔唔”作声。白环卫道:“你莫怪我出尔反尔,所谓兵不厌诈,空口白舌,怎能教人必定守约?我会送你出城关,以教天书记述之事应验,你便安心在此处歇着罢。”
她扭头,对船丁们吩咐:“将那两人交给谷璧卫的部属。”
然而不过片时,便有船夫神色惶急地来报:“大、大人,大事不好!舱室里无人,舷窗被撞破——他们早溜之大吉了!”
————
深林翠叶间,两匹健马正撒蹄奔行。
方惊愚和楚狂两人正牵缰踢马,一路狂奔。楚狂打开褡子,点数了一下血瓶,见都完好无损,便放下心来。方惊愚反挂心他伤势,问道:“你昨儿还昏着呢,现下怎样了?”
楚狂冷淡道:“没添甚新伤,最严重的是被殿下抱着一头扎进水里,感了风寒。”说着,他吸了吸鼻子。
“咱们就这样跑了,得利该如何是好?”
“他有美人相护,不打紧的。”
“你是怎样发觉白环卫那儿不对的?”
楚狂龇牙咧嘴道:“他们那儿的食水好重的一股蒙汗药味!一看便是动了将咱们当贽礼送给谷璧卫的心思。只是给的药还成,我吃了后,精神也略振些了。”
方惊愚问:“咱们现下是去员峤么?”楚狂点头,旋即又轻轻晃晃脑袋,“殿下,我现时还头昏着,怕不一时又要不省人事了。若我一昏,便没法护住殿下了,你看着些,小心自个安危。”
“又说这样的话!”方惊愚蹙眉,“关切我作甚?而今最紧要的是你。”
楚狂笑了:“不可能不关切的。蓬莱、瀛洲里的万万千千人,还有我,皆愿为殿下而死。殿下是咱们的白昼、天日,谁人不指望您终有一天大放华彩,光耀仙山呢?”方惊愚心头不是滋味,问道:“瞎说什么,我不过是一卒子,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楚狂沉默了片晌,风拂过来,送来他轻轻的言语。
“我是殿下的晓星。唯在破晓前可得见的辰星。”
第113章 幽蠹潜形
烟林萧疎,风寒而紧。一路策马疾奔过后,两人来到左近的山村中。
此时二人都极形劳心苦,楚狂身上烧火似的,低低喘气,脸色煞白,似要随时厥倒一般。方惊愚也好不到哪儿去,被抽铁骨之后,他皆靠着一口炁支持身子,此时也神倦气短,手脚无力。
然而还未进山村寻一个歇脚处,他们便遥遥望见村口树几根旗杆,上树几具血淋淋尸躯,正是他们在岱舆里见惯的那种“肉旗招”。两人赶忙栓好马,藏在树丛里摸近前,打量村中景况,遥遥却见几个岱舆的皂衣仙山吏手执海捕文书,在村中大嚷:
“如有见凶嫌方、楚二人,而藏匿不交的,便受极刑!”
方惊愚见了,心头如有锥扎,此时又见仙山吏们犹如恶刹,前迈一步,自乡民丛里狠捉住一个瘦仃仃的小孩儿腕节,拖曳出来。一位民妇惊叫着仆倒在地,叫道:“大人、大人,您要拿我儿作甚?”
仙山吏们狞笑:“串到杆上,做‘肉旗招’!”那民妇惊呼一声,几欲昏厥,哭叫道,“咱们不曾见过那人犯,更不敢匿藏他们,何罪之有?”
“既是无罪,便更好了。”岱舆仙山吏冷笑道,“听闻最要紧的那凶犯心胆小,只消略略威慑一番,便会乖乖自入罗网。要他晓得他晚露面一日,便会有人因他而受苦,被吊上旗杆,他定会吓破胆儿,乖乖现身。”他又环视村民:“听好了!你们不但不准藏匿凶人,还要自个去寻他们踪迹,一日寻不见,咱们便吊一个人上杆头!”
村民们惊恐地退却,然而无人敢违抗。人群凄惨地四散,树丛里的两人见了这一幕,心里皆浑不是滋味。
忽然间,方惊愚只觉自己腕上一紧,是楚狂握住了他。
“殿下,莫要冲动,别露面。”
方惊愚牙关紧咬,硬邦邦地道:“我晓得。”
楚狂道:“这便和象戏一个道理,卒子被吃掉多少都不打紧,但将帅一旦丧命便是输。”方惊愚的手微微发颤,他道:“若盘面上只留下将帅,其余棋子皆被吃完,这也能赢么?”
“不会被吃完的。”楚狂转而与他十指交握,极认真地看着他,“还有我在。我是殿下的‘士’。”
山村既不可留,他们一合计,决定到无达湖另一畔,与“骡子”的接应人会合。湖畔指不定有谷璧卫爪牙,还有白环卫部属,理应是个险地,然而白环卫此时应大抵以为他俩会远走高飞,派员前来追逼。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之处,乘此间隙,他们应能回到无达湖边,与接应人会合。
两人说定,上马疾行,兜转一个大圈子,再去无达湖。途中,方惊愚听闻耳中的小椒打呵欠道:“扎嘴葫芦,我神力尚弱,且替你压了炎毒这样久,已然乏啦。我先小憩一会儿,你且宽心,在我睡下之时,也会替你压镇着炎毒,只是不能同你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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