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孑然,无人相伴的白帝,失却所有的天之骄子,只有那回响不息的溟海知晓他为何茕茕无依。不知觉间,方惊愚的神思仿佛也融入画中,与往昔的那人同喜共悲,一股尖锐的悲苦忽如剪子般剪开胸膛。
“怎么了?”楚狂察觉到他神色不对,扭头问道。
方惊愚摇头:“没怎么,不过是酒吃得多,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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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时,两人前往王府。只见四下里仆从兵荒马乱,两个典仪在指东挥西。小椒坐在堂上,端坐在缎面椅里,故作一副娴淑模样,楚狂和方惊愚走过去,她一个劲儿使眼色,让他们别来打扰她。
待姬胖子过了一个时辰才梳洗毕了,出现在正殿里,着五章玄衣,藻米黼黻纁裳,派头十足,然而却浑不耐烦的模样。于是楚狂恍然大悟,这是在做践阼的预演。
姬胖子很是烦躁,简单招呼了一下小椒,便在正殿里踱来踱去,唾沫星子横飞:“准备好了没?谷璧卫大人将到了!过段时候,碧宝卫也要来此,教她望见你们这木呆样,本王的面儿都要丢尽了!”
他手里执一马策,打来打去。下仆们吓得浑身哆嗦,赶忙迈快几步。姬胖子舞了一会儿马箠,心中更是躁乱,在一张掐丝珐琅椅上一屁墩坐下,从袖里取出一只象牙小人,拿一枚绣花针戳戳刺刺。
小椒见了,问道:“殿下,这是什么?”
姬胖子咬牙切齿,将手里的小人递与她看。原来他在行厌胜之术,小人足底雕着几个字:“碧宝卫”,其脸庞也雕成一个绉巴巴的老妪模样。
“殿下不喜欢碧宝卫?可我方才分明听见您说,要布置仪礼,欢迎过几日便要来的她。”
姬胖子咕咕哝哝道:“那老咬虫,自以前起就说什么‘此子不堪大用’,‘当初举荐,不过是猪油蒙了心’。本王搠她大爷!本王近日才能登位,也全因她在后捣鬼,迟延到这时候方才能行仪礼!”
他骂骂咧咧,左一个“奴”,右一个“贼”,骂得不亦乐乎。这时却听一道清朗笑声遥遥传来,如琮琤玉落:
“殿下是个通文达理之人,怎可如此谈吐落俗?”
姬胖子听见这声音,脖子兀地一缩,王八回壳一般。但见黑漆柱子转过一人,一身玉簪绿衣,饰以雉毳,身形清癯,是个温雅青年,两眼弯似月牙,教人见之如春风拂面。他腰间双鱼蹀躞带上悬一只谷纹苍璧,姬胖子赶忙拱揖:
“谷、谷璧卫大人……您请!方才是您听走了耳,本王、本王可什么也未讲……”
殿上几人见了这人,俱是心里暗惊。方惊愚见惯了玉鸡卫、靺鞨卫、玉印卫、如意卫这些老气横秋的仙山卫,且知他们皆是近百年前的人物,不以为怪。但此时见谷璧卫如此年轻,实是愕然万分。
然而方惊愚在同谷璧卫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便突而寒毛竖立。
那绝非一位善气迎人的温厚青年,那瞳子虽润如琉璃,但却极冰冷,涌动着冻霭寒流。
谷璧卫打量着他们几人,似笑非笑,问姬胖子道:“殿下府上来了贵客,在下怎的不知晓?不知他们是自何地而来?”姬胖子吞吞吐吐,说不上话。这时谷璧卫又望向方惊愚。
仅一刹的功夫,便有一道冷光陡然闪过,迅如霆电,直刺方惊愚额间!
那是一支状元笔,精铁所造,上刻谷纹。方惊愚机变神速,手早按上含光剑柄,险险将这一笔拦下。然而仅截下一击,方惊愚便觉虎口震麻,身中铁骨嗡嗡巨颤,紧咬牙关。
谷璧卫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却轻轻地唤了一声:
“您怎么在此地,陛下?”
第98章 蛇灰蚓线
陛下?
闻此称呼,方惊愚满心疑窦。以往从无人这样称他,除却有一回说漏了嘴的如意卫,但自己那时并没放在心上。此时听谷璧卫如此唤他,倒勾起他的回忆来。
谷璧卫指尖一旋,将那判官笔收起,背手微笑,依然是一位皎如玉树的翩翩公子模样,道:
“失礼,是在下辨错了人。”
他又扭头问姬胖子,问:“方才在下没听清,敢问这几位贵客是何来头?”姬胖子口唇翕动,在其威压下不敢抗拒,遂将这些新客一个个点数过去,“这是吾新遇到的神女,一旁的是吾新立的贴身近卫,再一旁的这位是他小厮儿……”
谷璧卫含笑背手,双目紧盯方惊愚:“可在下分明觉得,此人不似是个厮役。真要说来,倒像已离此地多年的陛下。”
方惊愚心里突而咯噔一响,然而这时却听他道:“不过仅是皮囊相像,此人的力劲、武艺却同先帝差得远了。”
姬胖子听了此话,嘴巴大张,慌忙同谷璧卫争辩:“大、大人,您这是说,这厮儿要比本王更似白帝?”
谷璧卫阖目笑道:“殿下请安心。若论神态、根柢,自然是殿下更像。此人空有皮相,形似而神不似。”姬胖子这才长吁一口气。方惊愚却心想:说这胖头胖耳的猪猡同白帝神似,恐怕白帝听了这话,都要掀棺而起了。
然而正当此时,只听得一声忿怒的大喝:“死秃贼,对殿下作甚呢,快快挟下眼子撒开!”话音落毕,只见一个人影如风般插到两人中间,手里抄着一只马扎,气躁躁地张牙舞爪,正是楚狂。
原来方才事出突然,大多人并未回过神来。而楚狂一醒神,眼见方惊愚受胁,便狂性大发,跳将过来,也顾不得掩饰方惊愚身份,直呼其“殿下”。
谷璧卫轻盈闪过攻击,双目微眯。突然间,这俊秀青年出手若鹰腾,猛然扼住楚狂腕节,发力一甩,将他狠狠掼在黑漆柱上。楚狂呻吟一声,如落机阱的猎物般,浑身骨节喀喀作响,疼痛升腾至巅顶。谷璧卫功夫深不可测,他一个初瘳的病患,简直无一丝还手之力。
谷璧卫望着他,笑容可掬道:
“你怎么也在此处……天符卫?”
楚狂呼吸一滞,这时却觉谷璧卫攥着他的手掌收紧,铁箍一般。谷璧卫莞尔一笑:“话虽如此,你身手却比往时差远了。一身隐创暗疾,疮痍遍体,头脸也脏污,倒不似在下熟识的那位故人。”
楚狂龇牙咧嘴,却挣不开他手指,知他话里的说是师父,装傻充楞道:“小犬狺狺狂吠什么!本大爷既做了姬殿下的‘天符卫’,才不要受你一张脏口肆言詈辱!”姬胖子当即色变,摆头晃脑,生怕谷璧卫多想怪罪,慌忙解释道:“大、大人,这‘天符卫’的名头不过是吾一时觉得有趣,故给其安上的,绝无他想!”
谷璧卫微笑,“无妨,殿下顽心重,下臣早已知晓。待殿下登基后,愿给旁人安甚名号不可?至于天符卫,也不过是个数十年前便已丧命的故人。方才见了这面目相似的小友,一时念旧罢了。”
他放开楚狂腕子,楚狂当即警惕地退却几步。谷璧卫粲然而笑,施还一礼。他举手投足谦和有仪,若不是望见他如寒泉冰露一般的两目,任谁都要对他心生近意。姬胖子低声斥他们:“你俩个村野役夫,好好学着谷璧卫大人点儿!”方惊愚却在想:哈!一个心存不轨的小人,尚不及悯圣哥万分之一的好,有甚好仿效的?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突然间忽以手按剑,寒光漫出,气扫六合,含光剑尖直劈谷璧卫印堂!谷璧卫似有所备,足尖发力,飘然闪开。此时殿上的其余侍卫也仿佛心有所应,纷纷抄起腰刀,刃片直指方惊愚。
谷璧卫望着这位突然袭击的青年,微微色变。方惊愚唇角微勾:“失礼了,大人。方才您疑心咱们是不是白帝和天符卫,小的恰也疑心您是否为谷璧卫,故斗胆一试,如今看来,您倒不同咱俩,不是西贝货。”
一时间,殿上弥漫开一片肃杀之气。姬胖子吓得歪歪斜斜,在岱舆敢同谷璧卫叫板,简直是覆载不容。两方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可谷璧卫此时只是轻轻一笑,便化解了殿里的僵凝,道:
“这位生得与先帝颇似的小兄弟,方才唐突对你们用粗,是在下之过。不过在下看二人身手颇俊,忽有一事欲相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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