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启程前,他穿上楚狂递与他的衣物,假扮作方惊愚前往岱舆城关。楚狂说过会拼死护住他,让谷璧卫对他的身份不起疑。乘这间隙,那唯一被救下的瀛洲义军阿缺会将昏迷不醒的方惊愚带往员峤。他们二人是诱饵,是弃子。
眼前忽而闪出一队人马,是挥舞长刀的岱舆铁骑,一枪三剑箭如飞蝗般奔来,郑得利舞起披风,仔细裹住左手,假装已断了臂,身上却仍中了几箭。他一面忍着裂骨破肉的剧痛,一面抽出自怀里藏着的火铳。这是当初他从楚狂的行装里拣出、本欲以护身的,里头早装有黑火末、铸铁块。他点燃火绳,对准追来的岱舆铁骑便是一枪。
一声爆响响起,一道火舌短促地在空中亮起,虽未打中骑卒,但紧追他的马儿受惊,嘶鸣着偏了步子。郑得利汗流接踵,乘机向前,周遭的一切响动如地覆天翻一般向他碾来。
一刹间,他心头思绪万千。生死当头,他却突而想起了尚在蓬莱的那些时日。他逃学游逛,偷念医书,时常怀揣一包细馅大包去同小椒耍玩,与方惊愚一块儿在小院里吃茶,往昔的日子宁静安闲,如今看来却弥足珍贵。
他想起临行那日,小凤倚在槐树下,秋波潋滟。他与她道:“我走了。”小凤点头,含笑道,“我等您。”
他想起白环卫示予自己骨片,神色凝肃道:“你便是唯一一个能出岱舆城关、走过桃源石门的——那位天命之子。”
他又想起爹枯瘦的手掌拍上自己的肩头时的情形。爹对他道:“抽身则泯然众人,苟延残生;投身则慷慨就义,轰轰烈烈而亡。”
种种念头交织,最后汇作一幅图景,那是在金山寺搭着的戏台子上,四面雷动的呼声里,红衣少女小椒神采飞扬,手举宝剑,高喝道:“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
骁骑如恣横鳄浪而来,郑得利颤着手再上了一枚铁弹,回身放了一铳,这一回打中了逼近的一位骑兵的兜鍪,令其翻身跌下马,然而郑得利却因不察一旁追来的另一人,被环首刀在背上劈了一记,登时血如泉涌。
因这一击,郑得利手上一抖,铁弹滑落在地,这时他手里只有一小袋碎铁屑,他不曾习过武,拼尽全力也只得带走一人性命。这时他眼花手颤,耳鸣不已,费尽气力将铁屑入了铳筒,却只见骑卒已入快风驱雨而来,几乎将自己围死。满目尽是甲片映出的耀耀白光,他入地无门。岱舆仙山吏们喝道:
“围住他,捉下‘白帝之子’!”
郑得利咬牙切齿,竭力举起铳筒。他汗洽股栗。他明白此时正是自己当作出抉择之时。他明白自己素来是个配角儿,若有唱主角的时候,便就是在这时。只是这台戏注定无人观赏,临行时楚狂也曾与他道,他今日若丧命于此处,也不会有人知晓。
郑得利反复地问自己:“在此地丧命,值得么?”
他虽放过大话,却也是个凡人,此时正因恐惧、怯懦而浑身抖颤不已。然而他并无退路,只能前行。他又问自己:“我若死在此地,也没能救下惊愚,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当如何是好?”
他忽而狠狠咬了自己舌尖。都是胡思乱想!他只消凝神定意便好。方惊愚、楚狂、小椒、琅玕卫旧部、瀛洲义军,谁不是数度豁出性命,只为出关?只不过如今正恰轮到他历险罢了。郑得利深吸一口气,将铳筒举起,然而这一回他未举向敌手,而是对准了自己的脸颊。
蝉虫在地下活十载有余,也仅能鸣叫一夏。他忽有一种预感,仿佛自己生来便是等着这一日的,哪怕今日自己注定要赶赴黄泉。只为了今日这一刻,便足胜长活万代千秋。
一片沸反盈天里,突而响起了一道凄烈的爆响。火光一闪,骑卒们忽见那身裹桃纹披风的人影坠落马下。
“怎地回事?”
“似是铳管走火了!真是个戆头小子,没伤到咱们,倒反害了自己!”
当骑卒们围上前时,岱舆仙山吏们发觉那人已倒在地上,箬笠滚在一旁,披风上沾着鲜血,一张脸和左手已被铳管里喷薄而出的铁屑轰烂,显已不能活命。仙山吏们爆发出一阵欢声,谷璧卫的心头大患终在此日铲除,人人围着那血肉模糊的尸首贺庆哄闹、吹声长啸。
有步卒抬来一座载舆,将尸体搬了上去,所有人对这具尸躯是“白帝之子”一事深信不移,对他是因铳管走火这一愚蠢行径而丧命之事不曾有疑。无人知晓那人辞世之前曾有过怎样挣扎的念想,又下过如何痛苦的决断。也无人能想到,一只蛾子扑入火中,仅为了不以自己的本真面貌死去。
步舆很快被抬走,送往王府,骑卒撤退,人声远去,街衢里复归凄冷。
唯有大片鲜血在青砖缝间流淌,暖热鲜红,仿佛结就了一幅窗花。
第118章 心焦如烧
云如白絮,风滚似流,一道笮桥横亘于剑铓般的群峰间,桥上正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位负着另一人,正攀着索上竹筒,渡往另一方。
那人正是瀛洲义军中唯一生还的人,是位名叫阿缺的青年,粗眉大眼,肌肤黝黑。此时他正肩负着昏厥不醒的方惊愚,艰难前行。
方惊愚断了一臂,满身疮痍,身中炎毒未净,与楚狂别过后很快陷入昏迷。阿缺听了楚狂吩咐,一路趋避敌锋,逃出了岱舆城关,去往员峤。大抵是有楚狂作牵制的缘由,一路上他们并未遭到太多阻拦。然而此时阿缺回头一望,只见岸边黑影重重,尽是被谷璧卫污浊心神的追兵,正拿黑睃睃的眼睛死盯着自己,顿时汗流到踵。
小九爪鱼趴在阿缺头上,叫道:“阿缺,努劲儿!对岸是员峤,咱们快到了!”
“大仙,小的已用上十二分气力了。”阿缺咬牙,“只是谷璧卫那伙爪牙正以刀剑割绳,若溜索断了,咱们当变作几块肉饼了!”
话音方落,但听一声脆响,索桥断裂。阿缺只觉手上忽而一轻,身子旋即似被漩涡吸进去般急速下坠。竹索变作一道长鞭,迅捷抽向谷底。阿缺一声惊叫:“大仙!”小椒则叫:“看我的!”
话音落毕,祂将九只小爪撑开,触角在空里乱摆,好似在勾画无形的咒文,口里则念诵道:“太微丹书,名曰开明,致日上魂,来化某形……”
忽然间,小九爪鱼的身子急促胀大,如一只浑圆的球,挡在阿缺身前。阿缺目瞪口哆,小椒自得道:“如何?被本仙的威势吓到了罢?”阿缺道:“大仙,你好似一只猪尿脬。”
小椒大怒,张牙舞爪,却如一只马毬乱颠忽颤。言语间,风如洪流,灌了他们满头满脸,面皮几被刮掉。阿缺再无同小椒贫嘴的兴致,拼死护住方惊愚头脸,只觉身子被高高抛起,旋即甩向对岸。一阵天旋地转,又是翻江倒海的冲颠后,他被甩至密林间,枝叶擦磨,落在地上,浑身散架般地疼。
阿缺哎唷叫唤,好不容易爬起身来一瞧,却见周围绿荫冉冉,林烟横积,他们已落入员峤地界。
往下一望,却见小九爪鱼已长长铺展开来,如一张毡子。多亏祂于方才千钧一发时垫在阿缺身下,这才教他没被砸成肉糜。
“多谢大仙,多谢大仙。”阿缺急忙向小椒磕头。小椒收回神通,又变成巴掌似的大小,道:“这下懂得猪尿脬的好了罢。”
他们回望对岸,只见云霭苍苍,峰险谷深,顿时一阵后怕,若有分毫闪失,他们真要丧命于此。谷璧卫毕竟狠心,不在乎他们死活。
阿缺将方惊愚自身上放下,又解下水囊,喂了他几口水。方惊愚仍神志昏沉,断臂处裹着的细布早被血染红。小椒爬过来,伸出漆黑的触角,覆在方惊愚伤处,创口竟也不流血了。阿缺看得怔了。小椒七只小眼乜斜着望他,忽问道:
“你不怕我么?”
“怕您?”
“我……我是一只会讲话的九爪鱼,和你们大不一样……”
阿缺赧然地摸摸脸颊,道:“咱们一伙人被海浪冲到岱舆后,虽很快被押至谷璧卫的地牢里,却也从守卒口里听闻了许多岱舆的事。您不便是岱舆人崇奉的‘雍和大仙’么?仙本就是与人有异的,阿楚也说过让我信您。”小椒听了,心里一热,想道:“死楚长工,当初口口声声同扎嘴葫芦说不要救我,到底还是信得过本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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