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蔽日,一片肃杀。在一片死寂里,玉鸡卫犹如楔桩,巍然削挺。无数脊背弯拱在他脚边,他迈步走来,步声沉稳撼地,似铿鍧钟鼓。
这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山卫。众人觳觫着,将额深深埋入雪里。
然而此时除却玉鸡卫之外,仍有一人昂首挺立,身姿如凌霜修竹。
玉鸡卫缓步走来,沟壑遍布的脸庞上嵌着一双熛火似的厉眼。老人看向那持刀而立的缁衣青年,年岁尚轻,着一件补裰过数回的单薄披风,足见其贫窭。然而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如蛰伏的虎狼。
玉鸡卫笑了。
“小兄弟,老夫听你口气颇大,心气甚高,是个难遇之才。”他开口,回声震得石壁嗡嗡作响。“不知你姓甚名甚?高就何处?”
“在下方惊愚,不过一介嵎夷捕吏。”
质人躬身打颤,伏在雪地里咬牙切齿。他没想到那小子品级低微,还这般傲气昂然,敢诈谖自己!
“姓方?”玉鸡卫眯眼,“琅玕卫方怀贤是你什么人?”
“曾是家父,如今不是了。”
“呵呵,不榖昔年曾造访方府,知晓琅玕卫犯下大过,引咎而退,家下却有一子乃不世出之英才,后来那儿曹弃家而去。那莫非就是你么?”
“约莫正是在下。”
“而这位英才如今欲截老夫要的人,是怎地一回事?”
脚边跪落的人群皆屏住了呼吸。玉鸡卫口气虽听似亲和,却威压十足,而这青年不过是寻常视之,从容裕如。一问一答,好似交戟来回。
方惊愚沉默片刻,开口道:“敢问大人,您需这些奴隶,究竟是为何事?”
“也不为什么,不过是要他们来做垫脚的凳儿,可观玩的瓶儿。”老者抚着须,若有所思,忽而阴沉沉一笑,“还有,可骑坐的椅儿。”
方惊愚心中一凉,余光瞥向那群抖抖索索的與隶。他方才看过,这些“走肉”面庞虽脏污,却生得眉眼清秀。他也曾听闻,玉鸡卫好男风,府上嬖童百人,是个色中饿鬼。
他沉默着,却忽觉脸上一凉,不知何时,玉鸡卫粗砺的指腹已似蛇一般爬到了他的颊上。
“方小公子,你这张脸也生得颇不错,像老夫的一位故人,”玉鸡卫低低笑道,眼里射出贪婪的光,“也甚合老夫的意。”
一阵恶寒攀上方惊愚的脊背,他不着痕迹地偏头避开,揖道:“多谢大人抬爱,惊愚虽薪小禄薄,却仍能苟延此命,尚不必往府上谋差。”
老人哈哈大笑,却未放手。“那方小公子又如何作想?你将这些‘走肉’买下,莫非也是要拿去暖床么?”
“不。”方惊愚冰冷地道,“我会放他们走。”
“走?蓬莱风雪交争,天寒地冻,你放他们走,他们能在何处乞得身衣口食?”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为家?宁做冻死骨,强似笼中雀。”
玉鸡卫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风雪里,缁衣青年依旧神色平静无澜。
片刻后,老人敛了笑意。“不,老夫不会放他们走,即便你出价黄金万镒也绝不成。你知道为何么?”
方惊愚冷视着他。
“因为老夫已跻峰造极,何必再听你这蚁虫的喁喁细语?方小公子,再努力挣扎罢,等你的剑术超群绝伦,可与老夫并肩之时,届时我可倾听你的要求。”玉鸡卫背过身,步伐仿佛能撼天动地,“但在此之前,你所说之话,老夫全无兴致去听。”
“那在下若能在此地取您性命,您就会有兴致了么?”青年说。
玉鸡卫忽而双目圆睁,他感到了一股尖锐的杀气,顷刻间向他的后脑刺来。在他身后,方惊愚霜刃脱鞘,寒光猛厉而出,锋刃架在他脑后,只消轻轻一按便能破皮见血。
老人笑了。真是愚不可及的年轻人,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奴隶,竟敢对名震海宇的仙山卫动手么?
他并未回头,而是迈开了步子,声音喑哑低沉。
“取老夫性命?你还太嫩了。”
方惊愚一愣,眼看着玉鸡卫一步步远离他的剑锋,从容镇定。随着足音响起,他手里举着的符禹铁短剑上忽而漫开细密裂纹,四分五裂,化作齑粉。
与此同时,他腰间所挂的嵌钢长刀忽而爆出一声裂响,连刀带鞘支离破碎。
锦衣老人举起手,方惊愚惊见其指间拈着一枚钢片,那是长刀的碎片。玉鸡卫虽未回首,可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徒手捏碎了他的刀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惊遽感袭上方惊愚心头。玉鸡卫呵呵发笑:“老夫别无他长,只有气力算得不赖。方小公子,是你小看老夫了。”
老人抬腿离开,舆隶们被重新赶上骡车,虎贲随着他行进,如拱卫明月的众星。他的声音飘荡在朔风里:
“毕竟,就连那位大名鼎鼎的‘阎摩罗王’……”
“……也曾不过是老夫府上的一介阶下囚。”
————
楚狂在做噩梦。
他的梦是黑红相间的,黑的是落在肌肤上的火炭,红的是翻卷的血肉。他看到过去的自己匍匐于一位威严老者的脚底,像一条饱遭蹂躏的弃犬。厮役手持火印,毫不留情地揪着他的发丝,迫他伸直颈子,滚烫的铁印落了下来,在他颈后留下耻辱的奴印。
他在马棚里见过仙山卫养的好马,匹匹四蹄端健,臀上盖着漂亮的梅花火印,可落在身上的烙印却是犬纹。他尚不如仙山卫府中的畜牲。
有人对他喊道:“跪下,贱隶!”
接着便是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笞打,每一鞭都仿佛要将他自背后剖开。他惨叫着向前爬去,扑到地牢的小窗前,抓住铁栏。窗外是大丛大丛的赤箭花海,艳丽无方,像一片云霞,一直盛开至天际。赤箭花海的尽头是漆黑的溟海,越过溟海,那里有他一直奢望而不可得的自由。
他想逃离仙山这个囚笼,这是他一辈子的愿望,之死靡它。
噩梦如潮水般退去,楚狂一睁眼,发现自己再度身陷囹圄。
他发觉自己正躺在锦缛之间,四周敞阔,是间大房子。几个青衣仆侍在旁替他包扎伤口,穿戴衣物,一些戴莲花冠、着莲瓣葛缁裙的道姑在门口张望,掩着口吃吃发笑。
楚狂头昏脑胀,先摊开手脚,作个“大”字,慵懒地开口道,“我这是死了又活了,投胎到了大户人家?还是被哪个富家千金包养了,做她面首,锦帐风流?”
那些女子们见他醒转,笑得更欢:
“都不是呀,是你被卖到青楼里了!”
第5章 香帷风动
仙山玉鸡卫无日将至,醉春园里热闹得宛若正月。
一盏盏纱灯挂进廊庑,将园里映得如同白昼。红倌们穿上广袖长裙,欢歌曼舞,仿若扑飞胡蝶。
醉春园可谓花街柳巷的个中翘楚,楼馆临闹市而立,明廊曲槛,珠翠填咽。其间既有艳丽女伶,亦有清秀小唱,执彩而舞,笙歌杂逻,是搢绅戚畹们的销金窟。
那玉鸡卫又是仙山卫里的大人物,一口气儿吹度过来都能教蓬莱抖三抖。故而妓子们个个搽脂抹粉,盛装打扮,唯恐污了玉鸡卫的眼,在园里落个凄冷下场。
然而纵使群芳如何争奇斗艳,园中却有一人兴致寥寥。日上三竿,这人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口角流涎。
白晃晃的日光烘烫了廊庑,小厮敲着铃走过来,推开槅扇,将盛着粥饭的木托端进来,唤道:“公子,用早膳了。”
这小厮话音方落,却见眼前忽闪过一道阴影。方才那还如烂泥般倒在榻上的人突而像张翼大蝠,敏捷地跳起身,扑向他。小厮吓了一跳,手上没把稳,木托掉了下来,然而粥饭却未翻倒在地,原是那人影伸出两手,稳稳当当地将两只碗接在手里,嘴巴一张,把一只从碗里飞出的咸蛋咬在嘴里,不住嚼动。
仔细一瞧,那是个不事边幅的青年,头蓬衣乱,松松披着素绢衣,乱发下只露出一只左眼,目光慵懒而颓丧,如一片死灰。小厮有些头疼,这人是前些日子卖进园里来的相公,脸巴子虽生得好看,却怪僻难近,也不知鸨母是瞧中了其哪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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