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确是白帝遗孤。但难道身份有所转变,他便也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心志么?方惊愚并不这样想。他想矢志不渝,守护好蓬莱,守好这方留存着方家和兄长回忆的土地。
“我不是白帝姬挚。”方惊愚却道。他漆黑的眼里映入了光,似有皎皎星河在其中流淌。
他张开步子,走向那明媚如白昼的亮处。八十一年前,白帝曾将蓬莱弃于身后,悍然出征;可现如今,他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向他的故乡而去。他说:
“我是方惊愚。”
第28章 天命有归
将方惊愚寻回后,郑得利疲惫地回到家中。
他也不知他这儿时故交脑筋里是打了什么结,竟老半夜地跑出去,在春生门左近乱踅。昨儿近夜,小椒一脸焦急地来叩他的门,说是方惊愚自清早同老仆回了方府后便不见踪影,且走时神色不大对劲,她怕其遭了不测,央求他一同上街去寻方惊愚。
郑得利心里暗想:哈!堂堂一位仙山吏,且剑术这般超群,怎会遭了不测?反观他自己,细手弱脚的,他比方惊愚更易被害!然而对这好友的担忧之心确是不容置喙的。他立时提了风灯,上街同小椒一块儿呼喊方惊愚的名姓。
方惊愚有了下落时,已是打过更的时辰。郑得利自春生门归返府中,却是更晚。
此时月亮似镜盘,高悬于空,清辉水似的澄冽。他进入府门,猫着身子,正要溜回东厢房,却听得遥遥地传来一道声音:
“得利啊,过来。”
郑得利打了个激灵,只觉他爹幽灵似的,虽在正室,可身上却不知长了几百只眼睛,总能准确无误地逮到他的行迹。且不论他身处何处,那把枯瘦若老柴的声总会如天音般遥远飘来,悠悠入耳。
他缩着身子,悄悄踅向正室。推开槅扇,只见那房里别有洞天,竟似一方小小的天井,顶梁上辟开一只洞口,能望见银盘似的月。月光洗亮了四面立着的杉木架子,其中放着诸如《天官书》《星经》一类的天文典籍,密如繁星。他爹便在青砖上闭目盘坐,一身紫纱褐帔,道士似的模样,身影如一株虬曲的古松。
“爹,你唤我作甚?”郑得利不安地问。他爹喜怒无常,且平日常神神叨叨,已漏三下的时候还在这里趺坐,他方才见了,险些没吓掉魂儿。
“哼,臭小子,你又去嫖宿了?”
“您说的什么话!我洁身自好,至今依然在室。今夜不过是见友人不见踪影,便打灯笼去寻了。”
郑得利说,不解地望向父亲,他从来摸不准爹的心思。他爹曾是蓬莱天文院提点,可因观天编历时出了差错被贬,他家也自此地位一落千丈。可爹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成日不是在屋中举头凝思,便是在院里铸的一只铜浑仪边踱步,念念有词,整个人虽瘦脱了相,然而那两眼却愈发火亮了。郑得利是知晓他爹的厉害的,他爹算力极强,不必用筹,年轻时才入天文院三年,便测算出一部极精密的历法,如今那历法尚在蓬莱施行。
平日里爹也鲜少与郑得利说话,他的心情便似一阵狂岚怒涛,来得极快,去得也疾,变幻莫测,先前能因郑得利去了醉春园一事而对其狂吼怒叫,过后却又老僧入定般枯坐了三日,静得似一只坟包。而此时,爹将他唤入屋中,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天象变了。”
“什么天象变了?”郑得利好奇地发问。
他爹冷冷地道:“你不是耽于女色,不愿随我学天文么?怎么今夜倒发起兴致来了?”
郑得利的脸煮熟的龙虾一般红,道:“爹!我到醉春园去时没嫖妓,去找的那位是小倌!”话一脱口,他又觉不对,且觉得爹瞅着他的目光愈发不对劲了。
他爹哼了一声,起身到杉木架子上捧了一只粉彩盒,从其中取出一枚骨片,交予他。
郑得利接过来一看,只见那骨片斑斑驳驳,似刻着许多蝇头小字,却皆是不认得的记符。他爹说:“这是先祖留下的骨董,其上记载着蓬莱的历史,你若这般有闲情逸致在外摆手晃脚,倒不如沉下心来,好好解读。”
郑得利最头疼这些同史书、天文相干的物事,他爹昔时教他算经,书上都是些令他发昏的数字。至于史书,他家因世代供职于天文院,家中倒藏有些,也不算得违了律令。只是那史书上用的字多是契文,看得他脑热眼昏,倒不如学岐黄之术来得清净,若有小病小痛,也能自行解决。
于是他接了骨片,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便欲蒙混过去,谁知爹此时又道:
“得利啊,你如今正被卷入一股湍流中,抽身则泯然众人,苟延残生;投身则慷慨就义,轰轰烈烈而亡。”
他爹总爱说这些神神道道的话,兴许是星象瞧多了,真以为自己能天人交感了。郑得利听惯了这些话,便也随口应道:“横竖都是死,就没好一点的死法?”
他爹又道:“人终有一死,只是途经之景不同。你的命途也记载在骨片上,去解读这一切罢。”
说这话时,月光流淌在他爹那褶裥渐显的面庞上,郑得利忽而无端地心惊,爹的身影像入水墨晕一般,在他眼前渐渐迷蒙。再眨一眨眼,那身形忽又似一尊缄口不语的神像,直挺挺地矗在眼前,只是多了些悲天悯人的意味。郑得利敛了散漫心思,拿着骨片,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忽有一种预感,这个夜晚将在他的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便似那深铭在骨片上的契文一般,其意义将在许久之后昭然若揭。
郑得利捧着骨片,慢慢起身,正要离开,却听得身后的爹忽而道:
“你想离开蓬莱么,得利?”
郑得利吃惊,匆遽回身,摇头道:“跨越蓬莱天关可是死罪,不孝子怎敢肖想!”
爹说:“是啊,时机还未到,你的命星还未发光。”
郑得利最后回头看了爹一眼,那身影坐在青砖上,沐浴在水银样的月色里,与漫天熠熠繁星相拥,却显得瘦弱而枯寂,仿佛被人世遗弃。他的心里忽而不是滋味,再未回头,快步离去。
————
方惊愚回到了方府中。
昨日他回了方府一趟,知晓了关于他身世的诸多密辛,在春生门外同“骡子”接头后,他还是放弃了出蓬莱天关的念头。蓬莱这片土地上承载了太多他的回忆,他不能这样轻易离开。
然而家中的两人却全然不知这一切。小椒连觉也不及睡,拽着他在堂屋里坐下,烧了火盆,命他坐在马扎上,自己在他面前打转,质讯犯人的模样,怒眉睁目道:
“扎嘴葫芦,你怎么一声不吭便要逃啦!”
方惊愚沉默不语,低眉垂眼,火光在他脸上明灭,愈发令他显得心事重重。
小椒急得狗咬尾巴一般团团转,叫道:“我知你家人待你不好,可你也不要回趟老家便寻死觅活的。天关是你能闯的地儿么?你敢闯一次,重则死罪,轻则被捉去同楚长工一同烧火!”
楚狂正在一旁用木枝捅着炭灰,闻言桀桀狂笑,叫嚣道,“烧火有甚么不好的?暖和极了,还能偷着煨两只白薯呢!”
小椒劈手夺过他的烧火棍,在炭灰里捅了两下,果真发现了两只白薯。
她气得扔下木枝,夺过其中一只,也不管楚狂的恶语唾骂,用两指拈着皮,迅速地剥净了,一面抽着冷气一面大啖起来,然而眼眶依然是红红的,对方惊愚道:“死葫芦,我说的话进你耳朵没有?你若走了,这家里谁来做饭?谁来替我补衣裳?谁来帮我刷马?”
楚狂说:“我都会做。”
小椒想了想,发现这些事确实不是非方惊愚不可,然而却依然心结未解,泪汪汪地在屋里转着圆,一副气急噎着的模样。这时却轮到楚狂跳起来质问方惊愚了,他一面气急败坏地吃着烤白薯,一面口齿不清地怒斥方惊愚:
“你既要走,怎么不知会我一声?你心里还是有出蓬莱的念头的罢?”
方惊愚望了一眼窗外,只见月色朦胧,已是深夜,也不欲同他们过多纠缠。何况今日发生了甚多事,他心中早是一团乱麻,还未来得及细细理清,遂摇头道:“我乏了,你们也别问我话了,我现今只想一个人静静。你们早些安歇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