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总是温和笑着:“在下乃‘大源道’教主——雍和大仙。”
他向村民们发放书册,其中舆图里描绘着仙山外的景色,水光山色,如画如诗。村民们却不信,抄起耨锄去撵他,权当他是疯子。然而十数年过去,那人嗓音不改,年岁也好似不长,仍淹留于村镇中。人们终于不由得疑心:
此人究竟是妖异,还是如他所称一般的仙人?
天候渐而转寒了,雪拥蓬户,深山遭冰封,且迟迟不回暖。那人所说的一切正纷纷应验,村民们不由得心中动摇。寒灾冻死一批庄稼,人们使出牵绳拉拂、熏烟的法子,俱不管用,稼穑死于地中,于是饥荒接踵而至。极冷的天,一伙儿人去河边敲冰捕鱼,鱼没捕上来,人却已冻死三五个。人们割树皮、挖根实,但饥饿同无底洞一般,如何也填不饱。后来饿得紧了,村民们甚而相食。有人将饿殍肢躯斫断,当“地鸡”出售,只为换得一小把米。
正当此时,那人出现了。他站在村里,依然是那和气的口吻,对众人道:
“与本仙来罢,本仙会施肉粥予大伙儿吃。”
村民们饿得如前胸贴后背的狗,孱弱地跟着他走。走不多时,只见晒谷场上已然架起一口大锅,其中肉香四溢。人们如疯了一般扑上前去,却又忽见那人披风舞动,其下有黑影射出,一股无形的力量阻住他们前进。那人笑道:“不必心急,人人皆有。”
村民们每人皆领到了一大碗肉粥,此粥鲜美异常,滑腻爽口。一时间晒谷场上皆是啧啧吸粥声,人们争先恐后用舌头旋净碗底。然而一个疑窦很快浮上众人心头:这样缺食无衣的日子,为何有人能吃足了油水,还能施他们肉粥吃?
裹披风的人似是猜透了众人的心思,笑道:“诸位不必惊惶、也不必疑心这肉的来处,本仙是自溟海而生的‘雍和大仙’,只消一声令下,便有鸟仆鱼涌,食肉送至眼前。只是此举颇耗神力,这肉粥也不是日日皆有。”
众人面面相觑,忽而皆放下手里钵碗,朝他伏地跪拜,求祷不已,口里称颂道:“求大仙护佑!”有些起了邪念的村民趿拉着步子上前,欲从那人手里抢夺更多吃食,然而几道几不可察的黑影自那人披风下蹿出,一下便将他们扫落在地,教围看的众人更加畏怯,认为是此人在大显神通,更是叩拜不绝。
那人道:“若欲使本仙神力不绝,你们便皈依‘大源道’罢!溟海之外有九州桃源,那儿并无风雪,人人可饱食暖衣,只是需你们代代不绝地出力去寻觅。信此教者,当再不受苦痛。”
众人拱揖跪拜,山呼海啸一般,口里纷纷称道:“大仙万寿!”
自那以后,觅鹿村人便供奉起了这位“雍和大仙”。
大仙时常布道,告予他们溟海的一头乃九州桃源,他们需孜孜不倦地去寻。大批青年人自此背井离乡,化作传道的火种,洒向仙山各地。饥馑之年,大仙会布施肉粥,方圆百里,惟觅鹿村之人可足食。那肉粥也有奇效,服之可愈伤弭灾。
此时人人对大仙拜服得五体投地,无人再疑他来历。惟有些与他昵热些的孩童偶会见到大仙衣下渗血,露出历历的白骨。
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大仙会以刀斫下自己的血肉,将其作为村民们的饵料。“仙馔”侵蚀了他的身躯,而他的血肉也有了如“仙馔”一般的功效。闲暇时,那人常会远眺天际,沉思默想。有孩童问他:“大仙,您在看什么呢?”
他会笑道:“本仙在看海,你们可曾听闻否?在遥远的海畔,有一桃源石门。总有一日,会有天外之人穿过石门而来,福泽今世。”
孩童们听了,惊叫道:“啊唷唷,那人会来到这地么?”
大仙笑而不言,良久方在唇边逸出一丝叹息:“他会不会来呢?此事就连本仙也不知晓。”
背着夕光,他的身影被描画成一个孤寂的剪影。此时他远眺溟海,只觉前所未有的冷凄。他在等一个不可能到达此地之人,如在长河中寻一粒曾握于掌心之沙。
身为受众人拱服的“雍和大仙”,他却有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在那梦里,蓬莱无风无雪,大地回春,他破茧重生,复归人形。那梦里再无大源道教主雍和大仙,也无白帝与天符卫,只有姬挚与方悯圣。两位小少年并肩偕游,自此跻峰造极。
忽然间,梦醒了,如一羽蝴蝶栖落花枝,又悄然而去。大仙望着自己漆黑的触角,心中无悲无喜,惟有叹息。他想,这便是他求而不得的一生了。
————
溟海之畔,燕鸥飞舞。
自知晓那燕鸥可引路的密辛之后,天符卫试了数十、数百回,确而发觉若有燕鸥指引,他能归返至曾到过的世界。只是这秘诀发觉得太晚,返身去寻第一、二世的白帝已成天方夜谭,此时的他如无根飘萍,永无依归。
在那之后,他又不知在桃源石门间奔走了数百数千回。他一次次地寻找白帝,陈明情实,欲与其携手拯救仙山,然而仙山一度度陷落,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入死局。他也发觉每一回穿过桃源石门后,白帝的身边皆无天符卫的身影。世界仿佛不容许两位天符卫并存,先前世界里的他自己总会身死溟海。
在这一次次无功而返中,天符卫的心也不免得受到磋磨,他时而觉得仙山便如一个永无出路的巨大迷宫,而他在其中奔波来回,全是无谓之功。“仙馔”侵蚀日甚,他整夜无法入眠,甚而白日里便能见到恶魇,无数死去的黎烝、同侪瞪着无光的眼,对他道:
“天符卫,为何你还未能救仙山于水火之中?”
又有幻影道:“你一次次抛却仙山,从未同咱们甘苦与共,好一个懦夫!”
天符卫抱着脑袋,冷汗涔涔,如受千夫所指。此时的他突而体味到那退居于归墟的白帝的心境了,日日如此遭责,谁人不似活在地狱中?他漂泊得够久了,若此时苦海中有一横木而来,他会毫不犹疑地抱住。他期盼着这场征程的终点。
终有一次穿过桃源石门后,他遇见了一位截然不同的白帝。
他初见那白帝时,是在归墟的翔螭舟上。舟畔的冰面上横尸千百,白帝坐在舟首,发丝散乱,瞳子晦暗无神。
见了天符卫后,那白帝竟不似他以往见过的一般慌乱,而是轻笑一声,道:
“悯圣,你来了?你不是早因护卫朕而亡故于溟海了么,而今朕能见到你,这便是说——朕已然身处阴府了么?”
天符卫仰视着他,眉关紧蹙,道:“陛下,下臣并非此世之人,而是自桃源石门后而来的天符卫。”他将过往之事简略一叙,这已是每次穿过石门后的例行公事了。然而这白帝平静地听着,却不愕然,待他讲完之后惨然一笑:
“若一切如你所述,你倒来得不是时候了,瞧瞧朕的左右罢,随朕出征的虎贲五千二百一十五人,皆已死尽了。”
除却白帝以外的随扈皆死尽了?天符卫瞠目结舌。这是他不曾遇到过的景况。
天色寒灰,风声如魑鬼呼啸,登上翔螭舟后,天符卫但见舟中也横七竖八陈列着尸首,因归墟极寒,倒也并未腐败。只是有些尸躯被斫断,摆于舱内硬木桌上,有被咬噬撕裂的痕迹。天符卫问白帝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有猛兽侵袭过么?”
白帝淡然一笑:“并非鸟兽之故,是因一伙儿人起了异心,争着要回蓬莱。又因冰壁未破,朕不准许,便起了内讧。此处的人皆因自相残杀而死。”
“所以陛下便孤仃仃地在此处过了十天半月?”
“是,朕一人横篙,打算独个慢慢渡回蓬莱。”
“您还有口粮么?”天符卫说着,在船舱中搜罗,水舱里仍有存水,千张、黄齑却已无影踪。白帝摇了摇头:“口粮已在数日前便罄尽了。”
“那您……”
天符卫有些讶然,他打量白帝,却未见因饥馁而致的疲病。他们远离蓬莱,辎重委积已绝,白帝又是如何在这寂无一人的归墟存活的?
白帝却淡然地笑:“肉不是有许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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