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你,也大抵不算得是你。”老者神秘地一笑。
“仙山卫……还有我爹,都是现时……咱们知晓的那些人么?”
老者笑而不言。楚狂不得回应,有些恼火,张口愈发话,却又呛咳得厉害,口里满是血腥味,待缓过来了,身上直冒虚汗,头重脚轻。老者静静注视着他苍白的面颊,道:“悠着些,你现时的伤势也同死人无异了,莫要胡来,慢慢听老朽道来罢。”
还有甚可讲的?既至归墟之后,白帝便折戟而归,这是谁人皆知的传说。老者似看穿了楚狂的不耐,又道:
“这故事你似是不爱听,觉得同街谈市语所差无几,是么?可你知晓为何白帝会在归墟,也便是此地灰心冷意,最终归返蓬莱么?”
楚狂摇头。
“你大抵也能想到的,是这凿不开的冰壁。白帝出海后,斗转星移,一路历尽艰险,横渡溟海,然而却在此地止步。因他在这道途上损兵折将甚多,起驾时随扈五千二百一十五人,到了归墟、凿罢冰壁后,你猜还剩多少人?”
楚狂再度摇头。
“五十八人!”老者狂笑,仿佛一匹受伤的恶兽,“煌煌卤簿,最后竟只剩下五十八人!余下的五千一百五十七人,或葬身溟海,或殒命于归墟!”
寒风朔吹,风雪团簇,如有幽深的呜咽划破长空,此言荡魂慑魄,令楚狂久久无话。
“白帝航行数月,即望见有冰壁横亘眼前,高且坚,难以凿破。他遣人去探,方知这冰壁绵延数千、甚而数万里,将仙山围困其间。非但如此,蓬莱仍在向溟海底陷落,冰壁会愈来愈高、愈来愈不可破。”
“仙山在……下陷?”
“不错,你可曾知晓‘归墟’之义?有一本名叫《列子》的书册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所谓‘归墟’,便是百川流集之处,海中无底之谷,极为深寒。也便是说,冰墙之内,尽皆为‘归墟’之域,蓬莱也在其内!”
楚狂浑身发寒。仙山自百年前便在往海中下陷,而百载之后,围困仙山的冰壁已如千嶂,无人再可逾越。此地注定要陷落,而他们所居之处自始至终,便在“归墟”的疆域之内。
“为何仙山会……变冷?为何会有这冰壁……困住仙山?”
“冰壁兴许古已有之,然而近年来才教咱们发觉。这冰壁高而滑,上无立足点,白帝耗费千名兵卒,也未能翻越此壁。”
“那能开凿么?”楚狂说,“方才你也讲了……白帝曾呕心镂骨……凿这冰壁。”
老者摇头。白翳在他眼底沉积,宛若江潮吹雪。一刹间,他身影佝偻,仿若老去数十岁。“不。白帝那时也已筹算过此事,但也正因此事,他方才万念俱灰,就此自归墟离去。”
大雪浃天,寒霜遍地,白帝城阙里透进肃杀之气。楚狂虽不启口,但似有探询之意。
“白帝筹算过,哪怕全仙山之人集结起来,共凿冰壁,也绝不可能将其凿穿。”
老者深吸一口气,目光沉痛。
“蓬莱——注定会灭亡。”
第137章 皇道中微
七十六载前,溟海之上。
极目远眺,冰壁绵绵不穷,如一座囚笼横亘于众人眼前。萧萧寒风自其中而出,终年不歇。
少年天子立于翔螭舟首,愁肠百结。自从蓬莱出征以后已过数年,冱寒之下,军士们皲肤断指,每日都有百十人殪于此地。兵丁们暗自将此处称作“归墟”,因这里有去无回,如地狱一般惨酷。
冻馁者日增,白帝巡行楼船,发觉舱室里的胥役已无力起身,有人就此倒毙,化作冰雕。因数度冲击冰壁,舟船亟需艌料,然而补给迟迟不至,他们已粮净援绝,甚而只能拆毁战船作柴薪。白帝向军需官怒吼:
“蓬莱的薪粮还未到么?”
军需官叩首颤声道:“陛、陛下,蓬莱也受冻害所苦,仓廪里半点余粮也刮不出来了!况且海上覆冰,输粮船愈来愈难行,近来是赶不到此地了……”
白帝道:“够了,你退下罢。”他独个将脸埋在手掌里,立在船首默不作声。当手掌移开时,他望见一张倒映在海波上的面庞,扭曲而憔悴,仿佛风霜扯皱了脸皮一般。他吃了一惊:这还是当初那位意气风发的自己么?
起先,他们将铁弹打空,用黑火末引爆冰层,后来削尖拆解的战船巨椽,以人力撞凿冰壁。巨椽毁损后,白帝便派军士手持钩镰枪分块戳刺。他们确而凿下许多碎冰,然而谁也讲不明要多久才能在冰壁上挖出一个透光窟窿。支援的航船起先几月来一次,后来来得愈来愈稀,人手也减得厉害。姬挚猛然惊觉,他已在此处蹉跎日久。
他想,来到此地后究竟已过了几年?横渡溟海,已花费一番功夫,开凿冰壁,更是费时费力。首途时他未及冠龄,此时却被磨砻成一位面有倦色的青年了。
“陛、陛下……”有兵丁匆匆而来,在他身后跪落。
“何事?”白帝疲惫地开口,然而却迎来一个惊雷一般的噩耗。那兵丁战战兢兢地开口:
“白环卫……体况不大好。他求见陛下,说自己……行将故世了。”
过去数年中,除却开凿冰壁外,众人也曾在冰壁上凿坑眼、安木桩。后来木材稀贵,他们便改用冰棱,欲以此为踏足点,攀上冰壁。然而冰壁既滑而坚,数年光景过去,他们也未能爬上顶端。上千人性命在凿壁中断送,白环卫也将是其中的一位。
白环卫在航途里救下了渔船上的一个女孩儿,并将其携在身边,视若己出。那女孩儿虽常冷着一张面,嘴巴如挂了锁一般,攀冰壁时手脚却麻利,常帮着兵士们将冰棱刺进冰洞里,然而她有一日却失了手,自冰壁上不慎跌落。白环卫赶忙飞身扑接她,但那女孩儿毕竟自极高之处坠落,纵他以精巧功夫卸力,却还是在接住她的同时落得一个四体骨裂的下场。
且在那次意外里,白环卫还失慎坠入溟海中,小半个时辰后才被人捞起,那时的他已然奄奄一息。人们猛然惊觉,曾遭“仙馔”淬炼过的身躯在归墟的极寒中竟不堪一击。
此时白帝怀着伤楚之情走入帐幔中,冰地上覆着獭皮。白环卫躺于其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海兽皮,一位少女坐于他身畔,神色忧愁静淡,这当是他救下的义女了。因无医方草药,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掌心摩挲着白环卫冰冷的额,仿佛在施展一种求取心安的咒术,然而白环卫命若悬丝,此举无济于事。
“陛下,您来了。”白环卫见到白帝走入帐中,灰败的瞳子突而一亮。
“白环卫,你好生孱弱,不过是着了一次风寒,怎就变作了个卧床不起的病秧子?”
“让陛下见笑了。”白环卫微笑,“只是鄙人随陛下出征也非一二日之事了,浪淘风簸五年,身子骨确然禁不住了。”
白帝黯然神伤:“……五年。”
“是,离开蓬莱,一路奔波,已有五年了。除却鄙人的四位仙山卫,一人因与鼇鱼搏斗而重伤不治,一人遭风浪而迷失踪迹,一人叛离行伍,一人因碎冰砸落而埋骨于此。如此说来,鄙人已算得命大,不至于走在旁人前头。”
“你们仙山卫总是如此,聚也聚不合,各自散开,倒各有各的精彩。”白帝说着,嘴角却苦涩地下撇。
“陛下,鄙人时而在想,‘人定胜天’这话讲得对么?咱们仙山卫名头威风,到头来不过是服食了‘仙馔’的寻常人。这冰壁便似天爷给咱们降下的祸难,咱们如何也跳不出他手掌心。”白环卫道,声音渐趋微弱。“陛下,鄙人最怕的不是这辈子见不着冰壁之外的光景,而是怕攀上冰壁后的那一刻,望见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咱们做的一切,兴许皆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陛下,蓬莱是什么模样,鄙人渐已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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