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鲜少念出自己的名字,没想到今日说出他的名姓,却是为了将他往火坑里推。方惊愚瘦条条的身躯震颤起来,如遭五雷轰顶,他真会是白帝之子么?然而爹的目光怨毒,毫无对先帝的敬重。于是他顷刻间明白过来,他不过是一个幌子,爹深知情势危急,再同两位仙山卫打诳并无意义,于是欲保下兄长,将他推到屠刀之下。白帝现今乃先朝暴君,其骨肉定会饱受摧折,被喂遍人间酷刑。
想到这处,方惊愚揪着衣角,泪珠子却先啪嗒嗒掉下来了,他小小的身影站在黑鸦鸦的人海里,却仿佛一杆瘦弱苇草,随风飘摇着,无依无靠。
然而玉鸡卫却笑道,“琅玕卫老弟,你是狗急跳墙,胡言乱语了么?先前咱们已用滴骨法试过这小娃娃,他身子里淌的并非白帝的血脉。我知你曾因重伤无法侍奉先帝,在冰棺里沉睡三十余年,后来方才醒转,对先帝怀抱深厚歉疚,然而这并非你做逆贼的正当缘由!你想将咱俩的目光同悯圣公子身上引开,这想工倒好。可惜呐,今日咱们若不验过其血脉,便绝不会善罢甘休。让那小娃娃出来罢。”
琅玕卫将下唇咬出了血,然而依然闭口不言。
玉鸡卫叹气,慢慢将摊开的掌握作一包拳头。他道,“你以为咱俩来你府上,不曾得过圣上的授意?你再垂死挣扎,视同抗命。你的这位次子憔瘦羸弱,衣衫破烂,你是先代忠臣,性情耿介,不会如此轻贱一位白帝之子。”他摇着头,将那拳悬在方惊愚面前,道,“然而这娃子虽不是白帝之子,咱们却要斩草除根,老夫还是顺势将他一拳碾死的好!”
突然间,方惊愚的心像是一下被挠搅了出来。他感到玉鸡卫的杀气像一柄巨斧直劈在身上,两道炯炯目光钻刺在他胸口,颇有浑劲。玉鸡卫要动真格了。
方惊愚腿杆子软了,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他不曾见过这样可怖却淡漠的眼神。玉鸡卫仿佛不曾将他放进眼里,恐怕今日夺了他性命后,一甩脑便会将他忘却。
老人提起拳,蜂目猛睁,刹那间臂上青筋道道隆起,威势直亘霄天。他一拳骤出,直捣方惊愚天灵盖!四周的仙山吏仿佛被那气浪袭到,纷纷往后掀倒。方惊愚头脑一片空白,面皮被烈风刮得生疼。
一个念头忽如锥子一般刺入脑海:他要死了么?
眼见那粗粝大掌愈来愈近,一个清朗声音陡然响起:
“慢着!”
一时间,院中众人的目光皆被那声音来源之处吸了去。仙山吏们分作两条道,一个着箭袖墨竹绣纹锦衣的俊秀少年走了出来,戴着一只丝质眼罩,微微喘着气,惨白着脸。
那本要结结实实落在方惊愚头上的拳头停下了。
玉鸡卫缓缓抬头,望向来人,目光陡然一亮,像毒蛇一般在那少年身上游走,最后留驻于那张玉琢似的面庞上。他笑问道:
“你就是——方悯圣?”
那少年还未开口,琅玕卫便嘶吼道:“混账东西,你来这里作甚?我不是说了,要你走得越远越好么?”
少年的双眼里有隐忍的哀伤,他道:“我不能让阖府上下的人为我丧命。”他仰起头,直视玉鸡卫,目光灼灼,“我是方悯圣,你们既要来捉我,便来罢。我就在这里,不逃也不惧!”
腰悬玉鸡的老者低低笑了起来。
他望着方悯圣,“好,好,倒是个硬骨头的小娃娃。将他捉起,拿先帝遗骨来,试试他的血脉!”
“不必劳烦诸位动手,我自己来。”方悯圣却道。他踏前一步,接过仙山吏手里的短匕,划破了手掌,血淅淅沥沥地滴在那戗金匣子里的遗骨上,竟都融了进去。
一时间,府园中一片哗然。仙山吏们交头接耳,杂议声宛若沸水。玉鸡卫和靺鞨卫皆意味深长地望着那遗骨,琅玕卫脸色灰暗,似抽了魂儿去似的。而方悯圣的神色却平静无澜,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
“你果真是……白帝之子!”玉鸡卫沉沉发笑。
老者又扭头问靺鞨卫,“陶老弟,你这遗骨货真价实么?可有人动过手脚?”
还未等靺鞨卫答话,方悯圣又道,“诸位若不信,还有一个法子证明我的身份。”
不知不觉间,他已拦在方惊愚身前,像一堵墙般挡住了仙山卫们扑面而来的杀气。方惊愚瑟缩着,既是感激,又是惊惶。他分明感到现今矛头皆对着兄长,而他只能做个缩在兄长身后的孬种。
方悯圣伸手抽下脑后的系带,取下丝质眼罩。方惊愚缩在他背后,却望见玉鸡卫和靺鞨卫突而瞪大了眼,显出惊愕之色。方惊愚想,他们约莫是见到了兄长眼罩下藏着的爪痕。兄长那时虽年弱,却敢持剑同猛虎搏斗,胆气横秋,确与先帝苗裔相匹。果不其然,玉鸡卫目泛精光,哈哈大笑:
“不错,不错!你果真是白帝遗孤!”
方悯圣沉默不语,将眼罩重新戴回。方惊愚在他身后惊惶地伫立着,众多疑问陡然迎刃而解。
他忽而明白了,为何爹将兄长视作掌上明珠,对他却弃若敝履。为何分明皆是同日而生的骨肉,他与兄长却似有天壤之别。方惊愚浑身如遭霹雳,颤抖不已——他曾在镜中反复端详着自己的眉眼,他和方悯圣生得一点儿也不像,那曾隐隐约约的预感于此刻昭然若揭,他俩虽是手足,却非血胞!
黑衣仙山吏们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伸手去捉方悯圣的臂膀,欲将他擒起。方悯圣却摇了摇头,说他能自己走。然而此时院里却迸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
“不许走,方悯圣!”
发出惨叫的人正是琅玕卫。此时他一张脸已然胀成猪肝紫,若不是一伙仙山吏狠狠按着,倒要冲上去撕人面皮。他双目血红,已然失了神智,甚而每叫一声便要吐一口血唾:“你若跟他们走,便是入了狼窝,往后还不会被生吞活剥?什么狗屁遗孤,你就是我的儿子,那遗骨是假的——假的啊!”
几个仙山吏压不动他,被甩飞出来,跌断了骨头,在地上滚着,哎唷叫唤。靺鞨卫笑道,“怎会有假?老头子莫非还能拿剔牙肉骨头来试你儿子么?若真能试出来,那倒是一位猪儿子、狗儿子了!血既能融进骨里,便是与先帝有亲缘了,不想走也得走!”
仙山吏们罗唣起来撵人,院里像煮开了一锅黏粥。琅玕卫一迭声地厉声嘶吼,然而因内伤的缘故终究无力起身。方惊愚在一阵兵荒马乱里呆立着,孤独得似被吊在了半空中,直到方悯圣在一群黑衣人的押解中经过他身前。
方悯圣蹲下来,抱了抱他,“别怕。”
兄长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熏衣的豆蔻香。方惊愚依偎在那臂弯里,突而止不住地泪如泉涌。
“你要走了么,哥?”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仿佛这是他与兄长的永诀。连他也知当今圣上对先帝的深恶痛绝,何况兄长若真是白帝之子,岂不是会以死罪论处?他用瘦干干的手使劲儿扯着方悯圣的衣袖,泪流满面。同时他也一个劲儿地暗骂自己,为何自己这般孱羸?若不是为了救他,兄长分明能远走高飞、逃过死劫的,现在倒好,自投罗网来了,是他害了兄长。
想到这处,方惊愚的眼泪终是开了闸,在脸上汪汪地淌成一片了。方悯圣轻轻松开怀抱,给他拭泪,声音也是轻轻的,像一阵微风:“嗯,我要走啦,你多保重。”
“我们往后……还能见面么?”
兄长迟疑了一下,眉宇间有浅淡的忧色。但最终,他还是再度揽住了方惊愚,一言不发。方惊愚泣不成声,泪珠子打湿了他的肩。
方悯圣摸了摸他的脑袋,苦笑道:“说起来,若不是我,你在府里也不会过得这般苦。而且我们……不是亲骨肉。你会怪我么,惊愚?”
方惊愚拼命摇头,噎得出不了声儿。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极其狼狈,泪水洗了满面。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哥也说过,有时假的倒比真的好,鱼目也能胜过珍珠呢!”
兄长一愣,望了望手上那只假玉扳指,笑了一笑。“是,你说得不错。假的……会比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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