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秃头舆隶打出的伤还未好,司晨又在运送石料的过程中被划得皮开肉绽。她发起高热,浑身绵软无力,感到创口好似在溃烂。她接下了从青玉膏山运木料回来的活儿,可需经一条陡峭的小径,一旁是如削的悬崖。许多人因从巑岏高山上跌下而死,鲜血染红了山脚。她艰难地推着运木柴的轮车,眼前却出现了重影,脚下一软,她忽而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从旁突然伸来一双手臂,挽住了她。
“没事罢?”有人道。她回过头去,望见一张黧黑而敦厚的脸,是个粗眉大眼的少年。
少年说:“你这样年幼,怎么来搬木料?”
“不搬哪儿有饭吃?你来养我?”她歇了一会儿,也不道谢,恶狠狠地道。被秃头舆隶坑害后,她再不相信任何人。
少年蹙眉沉思片刻,道:“我瞧你身上伤口都烂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他从怀里掏出些白芷末,说,“你留着罢,敷在创口上,兴许能好过些。”
司晨甩开他的手:“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你安的什么心!”
少年无奈,道:“我看你可怜而已,谁知你生了一身刺儿,不许人靠近。我好心劝你一句,莫在这搬木料了,若不慎在这里跌死,太不值当。我听闻如意卫大人在寻手脚伶俐的仆侍,不如你去试一试,在她那凤麟船上,好歹能混个吃饱穿暖。”
司晨不答,只是扭过身,将那少年甩在了身后。
然而她却一直记着那少年说的话。能在瀛洲饱衣足食,谁不想过上这样的日子?如意卫挑选仆侍的那一日,司晨特地着了洗净的麻布衫子,将头脸用海水洗净,来到凤麟船外。
不出所料,凤麟船外人头攒动。一排排人走上跳板,却又丧气地下来。轮到司晨了,她心头怦怦跳,走上前去。
甲板上站着一个女孩儿,看着不过十岁,戴一只虎头帽,琼花玉貌,不客气地叉着腰。司晨仍在发愣,余光却瞥见其余人齐刷刷跪下,膝盖被斩断了一般。于是她也跪下,只见得一双着青缎帮弓鞋的小脚丫在面前走来走去,履面光滑,不沾雨污,看得出那女孩养尊处优。女孩儿将他们看了一遍,挨个点数,“你,人穷智短;你,油耳胡臭;你,是个贼娃。你们统统下船去。”
因与足食丰衣之机失之交臂,被点到名儿的舆隶们一阵鬼哭神号。有些剁菜似的磕着头,膝行向女孩儿爬去、不住恳求的,却被那女孩儿一脚飞踹下船去。看来那女娃娃竟有深厚的拳脚功夫,踢一个成人同踹飞一粒小石子儿似的。司晨正怔愣,那女孩儿已走到她跟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
“资禀不错,可惜是个丧门星。”
“丧门……星?”
这是个司晨不曾听过的词儿,她愣愣地重复了一回。女孩儿道:“不错,便是神煞之意,又名地丧星。只要你活着,你身畔的人便大多会亡故。”她背过身,说,“走罢,老身不需要这样的殃星。”
忽然间,司晨如坠深渊。
她感到视界摇摇晃晃,脚下海决地动一般。她是殃星,是会教人遭大难的神煞?
真是如此么?自打生在瀛洲以来,她便不曾遇见一件好事。人人欺侮她,许多人欲夺她钱财,身边的舆隶接二连三地死去。她无父无母,这也因她是晦气篓子的缘故么?
司晨正发着颤,身周的舆隶们已纷纷惊恐地起身,自她身边逃开,有人大喊:
“殃星!”“快走,快走!同她待在一块儿会掉脑袋的!”
舆隶们四散奔逃,船下亦是一阵骚动。甲板上唯有一位老妇跪仆于地,那女孩儿望着老妇,笑道:“你不怕殃星么?”
老妇不寒而栗,却依然贴地恭顺道:“即便是怕,逃开又有何益呢?我老了,已搬不动石料,下船去也是死路一条。殃星再可怖,也抵不过外头吃人的世道。”
女孩儿笑道:“你倒看得通透,有点得道高人的样子。这样罢,你留下来做老身仆侍。老身不想见人时,有你这样的仆从,倒也能应付一二外客。”
如意卫选出了心仪的仆侍,舆隶们失望地散去。司晨从凤麟船上下来时,天正落着小雨,一道道雨针落在她身上,仿佛刺进她心底。她丧魂落魄,望见人群在她面前惊惶地分开,无数浮言訾议蜂起:“丧门星!”“别靠近她!”于是她明晓,她不仅一无所得,往后也将一无所有了。
翌日,司晨来到了青玉膏山下。监工见了她,却甩起长鞭,狠狠打来,叫道:“小殃星,滚一边儿去!”
这一日她不被准许进入青玉膏山干活,便是回到奴营,也是被撵走。人人见了她,都捏着鼻子,撇过眼,仿佛她行经之路上布满瘴雾一般,如意卫的话已飞也似的传开了,无人再愿与她答话。
连拆骨烧炉这样一日仅拿五文的下贱活儿也无人愿交予她干。她拼命地向舆隶们说话,可无人理会她,她无处栖泊。顷刻之间,司晨仿佛被打入十八泥犁。
她在倾盆大雨里形单影只地迈步,天地廓大,冷雨潇潇而下。
那一刻,她再也看不清前方。
第57章 司晨警夜
司晨干起了最粗重的拉纤活儿。
粗厚的麻绳每日都会在她肩头摩出一道道血痕,刀割一般钻心的疼。她用布衫子裹住胸口,同赤身的纤夫们在激流边拉纤,拖一里路能得一文钱。她常被纤绳绊倒,被急流吞没,又冻又饥。这活儿还不是她轻易得来的,是先前在青玉膏山道上搀扶她的那少年让与她的。
少年名叫言信,年纪虽小,却是边军里的运丁。他因司晨的境遇而心下惙然,毕竟若不是自己告知她如意卫找寻奴仆一事,司晨也不会落到现今这积毁成山的下场。
言信宽慰她道:“虽说挣不到几个铜子儿,也只能教你委屈一下了,待我寻到更好的处所,便带你去。”
司晨对此嗤之以鼻,在瀛洲,能信的人只有自己。她默默拉纤的这段时日里,瀛洲似起了平地风波,穿号衣的差役们来来去去,似在大肆搜捕何人。司晨无暇去顾,只是日复一日地干着拆筋断骨一般的疲累事,然而有一事打破了她生活的平静,那便是有舆隶出逃了。
溟海渺渺无边,照常理而言,舆隶们少有萌生逃意的,却有人决意一试。那是个滩姐儿,盗了一艘小舲欲逃,却被仙山吏们擒住。这一日司晨行过浮桥,正恰望见密密匝匝的人群在集议吵嚷,她挤进人群一看,只见一个女子跌落地上,鼻青脸肿,仙山吏们似在围着殴打她,水火棍雨点一般落下。
“快招!”仙山吏凶神恶煞地叫道,“你的同伙是谁?是谁助你盗了那小舲?”
女子抿口不言,司晨知晓她为何而逃。她在滩上见过这人,女子有个幼冲之子,是为了再不受毒打罢,她们动了出逃的念头,也是为了保住她的孩子,女子即便饱飨仙山吏的拳脚,也不愿吐露其名。如此一来,哪怕是出逃不成,那孩儿悄悄将舟舲靠了岸,也能再度回到舆隶之间。
正出神间,她忽见女子仰起头来,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突然间像镞头中了箭垛一般死死钉在她身上。
“是她!”女子忽而伸手指向司晨,“我同她盗舟出逃,可遇上了风海流,她并未成行,又回到了这里……她便是主使!”
司晨大惊失色,她不过是一经行此地的路人,怎就平白背上了黑祸?她叫道:“胡说!我连话都没同你讲过!”
那女人捣蒜一般向仙山吏们磕头,“官爷,官爷,您千万信我,那便是主使!”
女人是想栽赃到自己身上,好教仙山吏们无暇出海去追她孩儿。司晨忽想明白了,粗着脖子争辩,可落在身上的怀疑目光却愈来愈多。有人悄悄地叫一声“殃星”,结果这论议声便同瘟疫一般,顷刻便蔓延开来。
无人会为一个殃星辩解,仙山吏们也乐得拿下一匹替罪羊。司晨被揪住头发,拽倒在地。棍棒雹子一般砸下来,将她打得鼻青眼肿。怀里藏的荷包掉落在地,仙山吏将其拾起,掂了掂,咧一口白厉厉的牙,笑道:“这小丧门星倒有些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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