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溟海,他忽记起那张曾盛行在岱舆街头巷底的“白帝望海图”。白帝昔年出征,经行此地,随扈及忠信天符卫皆丧身于溟海之下,折损甚重,此时的他忽领略到那画像中先帝那极深重的悲楚了。原来时过境迁,他与白帝同样泥足深陷。
方惊愚缓缓站起身,夕光刻画出他身影的轮廓,带着夜的清冷、孤寂。许久,他迈开步子,走回古刹,每一步都沉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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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池中黑浆漫漾,溟海水稠密如蜂浆,浸在其中,灂灂水声入耳,仿佛一曲娘亲在襁褓孩儿耳畔唱起的乡谣。
方惊愚在莲池里阖目养神,等待着身上创伤渐而痊愈,那生得似污泥一般、自称碧宝卫的老尼则在一旁轻缓地讲古:“殿下,老身再与您讲个九州的故事可好?”
方惊愚点头,这段时日里,老尼已与他讲了许多九州的故事,每一件都教他惊奇而神往。碧宝卫遂道:“初到员峤时,殿下身边还跟着一位公子罢?生有重瞳的那一位。”方惊愚见提到楚狂,心头猛然一跳。碧宝卫笑道:“老身见了他,忽想起一个自九州而来的传说。传闻九州有一位愤王,气撼山岳,令下如雷。那愤王生的便是重瞳,那公子非但是模样,心性也略有几分同愤王神似。”
“那愤王最后如何了?”
“他被困垓下,仍力战与敌决死,取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令敌手辟易数里,只惜最后身披十余创,自刎而死。”
方惊愚听了,心中又是一痛。楚狂何尝不是与愤王一般向死而行?同样的凄绝、壮烈竟在相别的二处上演。碧宝卫瞧出他心绪不宁,又道,“殿下是在挂记楚公子么?照老身看来,殿下不必自责,当初归返岱舆之举看似无谋,可如若不作那行,瀛洲军士也决不会如此为殿下舍生忘死。楚公子也是受您所感,才愿以义灭身。九州有一位贤人曾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您同楚公子不过是在力践这道理。”
方惊愚咀嚼着这番话,满口苦涩。沉静了许久,他忽话锋一转,问道:“法师曾说这莲池里的溟海水有愈伤之力。照常理而言,伤遇海水应更加发痛,如今我却觉不然,反觉伤势痊愈,这是为何?”
碧宝卫含笑:“因为‘雍和大仙’之力本就来自于溟海之泥。咱们这群白帝的随扈也因是葬身海底,得海泥所覆,才起死回生。在古时,蓬莱本就是一座仙岛,曾有岛外之人渡海而来,欲求取长生不死的仙丹,但因风浪而无从归返,蓬莱从此与世隔绝。”
“仙丹?”
“蓬莱确有不死的仙丹,那便是自溟海中降诞的‘雍和大仙’及其随扈——也就是咱们这些生得如污泥一样的人。想必殿下已深有所感,服食自咱们身上割下的肉片、或是以咱们肉身酿作的‘仙馔’后,重创可愈,枯木也可逢春。”
“那群人是什么人?”
“是自九州齐地琅琊来的海客,为首的一位叫徐福,奉始皇之命而北上出游。他们留居此地耕渔,代代衍息,这便是最初的蓬莱人了。”
方惊愚诧异:“那便是说,最早的蓬莱人皆是自九州而来的?”
“不错。那时蓬莱中仅有大仙的随扈游荡,那群海客将其称作‘仙人’。咱们以九州的形制筑起城池,而大仙因可观天地万象,许多九州的史事、学识也自此流入蓬莱,代代相传。九州人也曾有归返故地之志,可岛外风涛从来不息,且在那之后蓬莱又遭雪害,一年较一年更寒冻,于是此地便变作了围困九州人的囹圄。”
方惊愚记起老尼曾给他们讲过九州的舆图,说那齐地琅琊后来便属江南,心想:“原来咱们是江南人。”又插口道:“于是百载千年之后,此地再无九州人,仅有蓬莱人。”
碧宝卫笑道:“殿下果真聪慧,一点便通。”
“那……蓬莱人是如何待你们的?为何到我这一代时,已少有人知‘仙人’的传闻,只听说天家会赐予功臣‘仙馔’?”
“起初相安无事,熙熙融融。可不知自何时起,蓬莱人明晓‘仙人’便是他们求取的‘仙丹’,遂对‘仙人’大肆围捕。大多‘仙人’自溟海中生,无争斗心、贪嗔意,自斗不过蓬莱人,于是‘仙人’渐而绝迹,仅余员峤里的寥寥几位。”
方惊愚听了,心头沉重。老尼道:“殿下放宽心,这是九州人共有的罪孽,非只责你一人。老身初为人时,也不知吃了许多‘仙馔’,论罪过,倒比殿下更深厚!何况白帝明晓此地往事后,便重供奉起‘雍和大仙’,也不以杀生来取‘仙馔’,倒是位明君。”
方惊愚问:“咱们是不是害了你们——扰了‘仙人’清净?‘仙人’是想在仙岛上安度余生罢?”
碧宝卫长叹:“而今覆水难收,只求蓬莱人同‘仙人’相谐共处,心心相通,寰宇大同,这便是雍和大仙所求的‘交融’之意了。”
她又道:“现下一切皆晚了,岱舆已早谷璧卫侵蚀,白帝自离此地后,仙山之人也因冰封雪摧而日减。谷璧卫知晓了关于‘仙馔’的往昔,并将其独据。他借用‘仙馔’之力教身死的部属复生,岱舆所有的死人皆被他操控于股掌之间。”
草合叶浓,涛声阵阵,清风拂来,带来无限幽凉意。碧宝卫抬首远眺,发出沧凉的喟叹:
“岱舆里的人早已故世,不过是活在谷璧卫一手打造的桃源之中,可恨也可悲。”
方惊愚沉默,片晌后问:“谷璧卫为因循岱舆这盛景,无止境地刈割你们性命,是么?”
“殿下所言不差,可‘仙人’总有一日会被屠尽。想必殿下也曾见过环绕此地的溟海了,水清波平,可溟海本应是漆黑暗沉的,海清正意味着雍和大仙之力已被消损殆尽。雍和大仙之力已不比往日之万一。”
“那有复原的法子么?”
“有倒是有,那便是让大仙归入溟海,沉睡千年万载。”
方惊愚略松了眉头,哂笑道:“若等到那时,指不定仙山上已然人烟绝迹,没人给大仙供奉细馅大包了。”碧宝卫也笑,“大抵还有旁的法子的,那便是集咱们这些随扈的神识、气力,彼此‘交融’作一体,将一切奉还予大仙。”
“可这样一来,需得牺牲你们么?”
“牺牲本就无处不有。仙山岱舆……自白帝离去后本就日渐荒忽,便似阴曹地府。咱们皆在盼着有一日能有英杰人氏来到此地,终结这段大谬不经的岁月。殿下,咱们都在盼着那人便是你。”
方惊愚一言不发,他伸手在怀中摸索,却触到一件硬物。拿出来一瞧,竟是昔年兄长留予自己的那管筚篥。当初出蓬莱时,他并未将此物携出小院,大抵是小椒或楚狂拾整进褡裢里的。
说来也奇,这是一件陪伴他最长久的物事。前一次仔细地端详它,已是近十年前当自己眼见兄长尸首,心已成灰之时,如今又在绝境里望见它,有种道不明的滋味。
他忽发觉笳管孔里好似塞着何物,因浸了水而绉巴巴的,取出来一瞧,却是一张草纸。
那纸上以拙稚的笔迹画着一条小鱼,一只小狗,二者热昵地紧贴着,墨迹已然洇开。
方惊愚拿着那张草纸,手指突而剧颤。天地突而模糊、摇晃,后来他发现自己原来已眼中噙泪。身为白帝之子,他有担负重兴仙山之责;身为方惊愚,楚狂为救他而重创,他理应回报。哪怕入火赴汤,哪怕要历经万代千秋一般漫长的折难,他也要葆有本心。
他要去救楚狂。
碧宝卫察他神色有变:“殿下,您现下作何想法,已下定决心了么?”
方惊愚点头,呓语似地道:“我要去救他。”
“殿下,老身先前也说了,要谋而后动。”
方惊愚沉下眼眸,道:“这便是我的‘谋’。白帝未竟之业,说不定我真能成就。方惊愚不是白帝,不会似白帝一般覆舟倾巢,迄今为止,我的心思太过浅易,不敢手染鲜血,未真能以身作刃,可从现在开始却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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