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爪鱼骄傲道:“本仙可比他能耐许多!这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要不是我现时神力同以往不相侔,早将他死死压在身下!”方惊愚问:“那如何才能教你神力复原?”
“让本仙多歇息些时候。若以人之血肉为祭,兴许能恢复得快些,可我也不愿这样做。”小椒道,“要是能回到本源那儿便好了……”方惊愚又问:“‘本源’是什么?”
小椒说不上话来,片时后道,“我记不清了,大抵是我神力的根源罢。可我现时受了谷璧卫的五方卫灵阵的侵扰,头脑一片昏盹,想不起在何处了。”方惊愚默然无言。
一阵阴风忽起,他仰头望去,却见城门上竟挂着一列血淋淋的头颅,“肉旗招”树得格外繁密,星星点点,蚊蝇飞舞。方惊愚怔了神,他看出许多张教他熟识的面庞。这些面庞的主人曾在瀛洲同他热切地招呼,与他在和玉鸡卫的血战中同进退。
突然间,一股尖锐的悲怆感袭上心头。仅是外逃数日——他的战友便已丧命多人。岱舆已不复往日繁景,更似寂寥的陵园。方惊愚不忍再觇,垂首在巷中匆匆走过,一个念头忽如电闪过:
“骡子”呢?
先前他们只顾奔逃,不曾想过“骡子”的境地。郑得利说过“骡子”老道,想必早狡狯地逃过围兵。方惊愚心中也有一丝企盼,望他随后能自地道中赶来,与他们再度觌面。
若能得“骡子”助力,想必在岱舆的艰险也少些。方惊愚依着记忆,踅摸去了海草房。一路上有些古怪气味,他蹙眉走到窗边,往内轻声唤道:
“‘骡子’?”
他掀开遮窗的篾席,却觉一股恶臭冲鼻而来,与他一路走来时嗅到的古怪气味如出一辙,却更加浓郁。一团蚊蝇在室内嗡嗡飞舞,他望见悬在半空的两双脚尖。
方惊愚怔住了,浑身似被冻僵一般。目光顺着那脚尖往上爬,又是他谙熟的两张脸庞,只是都泛着死人的乌青。眼球暴突,长舌吐露,脖脰被抻长,像两条鹅颈。
阴惨惨的屋中,“骡子”和他家的老妪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忽然间,方惊愚耳旁嗡嗡响,其余的一切声都听不见了。他跌撞着扶墙,在原处僵木了小半个时辰。小椒在他耳里惶急地叫道:“扎嘴葫芦,扎嘴葫芦!”他却忽而捂住口,哇一声吐了出来。
世界倏然像刷上一层薄墨,他眼前的一切灰暗无光。他走在巷中,头一次觉得自己真被抽去了铁骨,浑身软绵绵。岱舆往日的人语欢声已不复,取而代之的是远方凄悲的哀哭。他擦了擦嘴角,口气平静地对小椒道:
“不必叫我,我听见了。”
小椒怯怯道:“你没事罢?”
“没事。这大抵是谷璧卫的部属做的罢。就在咱们当日自地道逃走后,他们杀了‘骡子’同他家慈,为了杀鸡儆猴。”
小椒支支吾吾,道:“扎嘴葫芦,别太伤悲,人各有命,‘骡子’的命也不会白费的。”
“什么叫‘白费’?”方惊愚冷声道,垂下了头。他攥紧了拳,掌心的皮肉被手甲刺破,滴滴答答地淌血。“他们本不该死的。”
小椒无言。风长长地掠过巷口、窗洞,在他们身畔交织,像挽郎呜咽的啼哭。祂忽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岱舆这片土地便是一硕大纹枰,己方的棋子正被无情地一个个吃去,他们渐而变得孤立无援。
“大仙,你能教人起死回生么?”方惊愚忽而问。
若小椒此时爬出他耳朵,便能望见他一双眸子暗沉沉,其中好似结了霜花。小椒道:“我、我救不了死人。”方惊愚又道:“大仙既救不了死人,那能把人变作死人么?”
听他这话,小椒忽而打了个寒噤。祂察觉到短短几日,方惊愚的心便似有了病象,变得与以往迥乎不同。
方惊愚不再说话,拔步往城中走。市廛里不知何时已搭起木台,也树几根铁杆,上悬被斫下的头颅,皆是他熟识的瀛洲船丁。
台上置一铁笼,尚有些活人被关押在那处。可见经了一段时日,他的党羽被杀了半数了。仙山吏们正拿他们凌虐作耍,有的是用桑皮纸蒙住其口鼻,往上浇水;有的是将其剖腹,自其中放灯苇子点燃,火遇人膏而更烈,这刑罚俗称“点天灯”。
瀛洲船丁们在酷刑下痛苦挣扎着,岱舆仙山吏则在狞笑,如嗜血的狼。围观的氓民静默着,睁着矇昧的眼,仿佛方刚睡醒,懵无所知。仙山吏们一面鞭笞囚犯,一面嘻嘻笑道:
“愿意供出杀害碧宝卫大人的嫌犯的踪迹了么?若你们愿入谷璧卫大人麾下,咱们便放了你们,好衣好食供着!”
一口血唾啐到他身上,有瀛洲义军怒骂道:“咱们早同那二人分开了,哪晓得他们踪迹?何况谷璧卫那直娘贼有甚好的?连殿下的小手指头儿都抵不上一根!”
话音落毕,又是一道凄厉的惨叫声迸发,仿佛在台上摔碎了什么一般。囚犯们被迫自笼中撵出,高高吊起,底下垫一块冰石,要使劲踮脚才可踩到。然而热皮肉贴上冷冰石,很快被冻住,教人犯们脚上如缚大石,上头的脖颈被绳索勒得更紧。这时囚犯们或是拼命抻长身子,如被擀长的面条,或是被一度度撕破皮肉,血流如注。一时间,邢台上光景惨凄,宛若地狱。
然而船丁们仍旧口硬,一面受着苦刑,一面大嚷:
“那姬姓胖子一个勺铎,同谷璧卫狼狈为奸!什么白帝之子,都是假话!咱们自生至死,只效忠方惊愚殿下。他才是仙山天子,是咱们之明日!”
又有人直脖高叫道:“此生虽无望,但咱们来世仍愿做殿下马前卒!”
呼吼声盖过了垂死的低吟,像一把把尖刀,劈破冷肃的风。这时刑台北面忽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
“这话本王却不爱听了。来人,将他们的肉片下来,骨架子吊上城楼!”
人海忽而畏怯地分开,一架金铜担子步與闯了进来。皂衣豹饰的侍卫手执掉刀,寒光如星。步與里坐着的正是姬胖子,一身紫公服,围嵌珠玉带,神气活现。
人犯们见了他,大吐津涎,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庞上现出嘲弄之色:“咱们当谁来了,原是一只秃侬猪!”
姬胖子暴怒,自步與中一跃而下,向侍卫们叫道:“本王改主意了,刀割肉太利索,牵苍猊犬来,让畜牲咬死畜牲!”不多时,一群苍猊犬被牵来,身披长毛,眼露凶光,大口里吐出厚重腥气,教人见了直打寒战。姬胖子见了,笑逐颜开,不住抚掌,指挥侍卫们道:“快快将狗放去,将那伙儿役夫的口舌嚼个稀巴烂。”
话音刚落,栓绳一松,一群恶犬当即猛扑而上!然而当那寒光锃亮的爪牙即将落到人犯们身上时,人丛里忽传来一个声音:
“殿下——报——”
姬胖子回头望去,侍从们此时也将栓绳把住,苍猊犬被勒住脖颈,喉里酝酿着惊雷似的吼声。人列中有一位皂衣仙山吏上前,将一位身着桃纹衣的青年按倒在地,恭敬禀报道:“殿下,下官在人丛外见得有一人探头探脑,可疑之极,又见他同海捕文书上的图样所差无几,便将他捉了来。”
姬胖子大喜,道:“是那凶犯方惊愚么?”
他正要近前,心里却生疑窦。方惊愚身手捷敏,他在王府时也曾识见过,怎会轻易被一卒子逮住?忽然间,他住了脚,打了声唿哨。侍卫们当即会意,纷纷抄掉刀而上,刀尖四面八方而来,寒芒密匝匝攒射到那捕人的仙山吏身上,连着他与他按倒的那人一齐贯穿!那仙山吏惨呼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姬胖子放声大笑:“好险,好险,险些着了这方小人的道儿!胡乱捉了一人披上自个的衣装,自己再假扮成捉人的仙山吏,好伺机对本王下手!若不是本王聪慧,真要被蒙在鼓里了。”
他嗬嗬笑着,命侍卫们将地上倒着的那青年按住,掀开桃纹披风一看,确非方惊愚脸孔,不过是个抖瑟瑟的扛夫,这更印证了姬胖子的猜想。侍卫们再揪住那仙山吏的身躯,将他翻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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