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龄的视线落在墙角被夜色遮挡得迷蒙模糊的水池上,声音极轻:“我如果避嫌,待得此间事了,萧峋定会遭到追杀。”
他这话将叶晚星吓了一跳。叶晚星愣愣地转头:“你……你打算明面上袒护?”
“倒不至于太明着来。”谢龄依然盯着那方水池,语气很平淡,仿佛和叶晚星谈论的是这茶好不好喝一般。
不会明目张胆就好,看来你是最足准备了。叶晚星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劝说,往喉咙里灌进一口水,缓慢组织语言:“可你这样做,将会承受来自各方的压力,除非有能完全压下萧峋之事的人或势力支持你。这个人或势力还不能来自外部,不然就是外人干涉你们宗门之事了。明夷君虽然站在你这边,但目前来看,并无这样的能力。在这样的形势下成为宗主,你的压力真的会很大,会过得很辛苦。”
“压力。”谢龄轻轻笑了一下,掀起眼皮,视线逐渐升高,看向只亮着寥寥几颗星辰的天幕,“压力不是一直都在?”
叶晚星隐隐觉得听明白了这话,却又觉得什么都没明白,目光随之向上,然后摇了摇头。
契玄峰,位于半山,庄严肃穆的道殿内。
客榻依然未摆回原位,圆桌伫立中央,或有人坐在椅中,或有人起身站立,人声杂乱不堪。古松就坐在圆桌最上首的位置,一身黑衣,眉眼英俊,神情冷漠。
他沉默如同雕塑,对面的人拍桌而起,怒道:“本宗立宗主,向来不以武力为凭,而在于让众人信服!明夷君,你总得给出一个理由,一个你拒绝接任宗主之位、由雪声君接任的理由!让我们信服的理由!”
除古松之外的所有人都点头附和他,这话是他们方才所说之言的总和。
这是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对峙,自宗主尸骨被收殓回宗起,已持续一刻钟。
古松端起手边的茶,不徐不疾饮下一口,抬眸说道:“没有他,不光包括你们,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死。这个理由,你们接受吗?”
“这算什么话?威胁吗?”
“预言?占卜?”
“用占卜之术寻人寻物还算靠谱,但这等事,怎能用占卜来做决定!”
道殿内的谈论声立时沸反盈天,不比时来峰上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造成的杂乱好多少。
古松没阻止这些人近乎吵闹的言语,在他对面那人却不能忍受,又拍了一次桌,厉声问道:“这里是时来峰的集市?你们是来赶集的?”
杂乱的说话声被压下来。
他目光沉沉看向古松:“谁做的占卜?本宗之人精于武技,在占卜星算之道上向来不济,当是是旁人做的。那人可能信任?就算那人能信,占算出的结果又可信?”
“这是宗主看见的未来。”古松对上他的视线,话说得一如既往冷漠。
道殿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的沉寂气氛中,有烛火噗嗤闪烁。站起的人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走出一人,对古松道:“若未曾发生萧峋之事,你和雪声君无论谁继任宗主,我们都乐于见到。”
“我不会继任宗主。”古松将茶杯放回追上,扫视一圈在场之人,起身往外,,“既然你们不同意我师弟继任,那就从你们当中选一个。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反对,我师弟也是。”
“明夷君!”
“明夷君留步!”
“明夷君至今未说清不愿继任宗主的缘由!”
道殿内又如同炸开了锅般。
在古松对面那个人霍然转身,冲着古松背影高声询问:“宗主看到的那个未来,是不是在萧峋身上?这世间,只有雪声君能阻止萧峋?”
第157章
天照峰是逝者安息之地, 一尊又一尊棺木整齐停放在这里,漆黑且沉寂。
这一日依旧不是好天气,天穹灰白, 寒风夹冷雨。除却值守山门和巡逻的队伍,所有弟子都来到天照峰,但漫山遍野无声。
谢龄一身素白,手握象征人间道宗门的重光剑,率领诸峰峰主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眼下形势特殊,接任仪式不便举行,谢龄也不想举行,一切事宜从简,待战事了结再议。而诸峰峰主随在谢龄身后, 也让场间无人敢提出异议。
谢龄一步一步行至位于最前方的棺樽旁,各峰峰主则散开站到后一排棺樽之侧, 众弟子亦有序出列,沉默来到逝者身旁。
朝风更寒,细雨在发间凝结成珠,山野仿佛蒙了一层纱雾。谢龄朝身侧看了一眼,那位须发霜白、平日里做什么都慢吞吞的老者闭眼躺在棺中, 面容平静安详, 就如睡着了一般。
其实他们并没有见过几面, 交流也算不得多, 但在这一刻,谢龄心底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悲伤。
谢龄闭上眼,轻轻调整呼吸, 然后睁眼。
“鸣剑。”谢龄沉声说道。
刷——
一柄又一柄剑出鞘。
咻——
寒光过眼, 长剑指天。
下一刻, 群剑齐鸣,声如惊雷。
棺木开始燃烧,烟尘漫天,火焰盛大壮烈。
没有人哭喊,没有人哀恸,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在雨中飘远,又被风吹近。
直至火光熄灭,结束最后的安葬,谢龄在如海的沉默中转身,扫过众人,开口道:“各自回峰准备,一个时辰后,进攻招宝山。”
谢龄自天照峰离去。
昨日定下接任宗主之事后,谢龄没有入主契玄峰,依然住在自己的鹤峰。契玄峰保留着主峰的地位,是宗门大小事务的处理之处。
他还不太适应新身份,极为自然地回到鹤峰,坐进空荡无人的道殿才发觉自己走错了地方,身为宗主,这时应去契玄峰才对。
好在古松过去了,替他安排起事务。
谢龄迟了一刻钟才到。宗门上下皆在备战,虽忙但秩序井然。越过一声又一声“弟子见过宗主”,谢龄走进契玄峰半山上的道殿。
峰上主事都被交代了任务,殿内唯古松一人。这座道殿难得如此清寂,古松默然立于长窗前,任由风卷起衣摆,远眺雾雨下的青松。
“师兄。”谢龄喊了一声。
“嗯。”古松回过身,一边走向谢龄一边说道:“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重点还是这场大战上。”
附近桌案上煮着一壶茶,他倒出一碗茶递到谢龄面前:“你现在是宗主了,若非万不得已,不应当……”
他的话还没说完,但谢龄已然听明白,打断说道:“师兄想让我坐镇后方,不和众人一同前往招宝山?我不是为了避战才当宗主。师兄应该清楚,我答应的原因是什么。”
“宗门不可无人。”古松摇头,话语坚定。
“那不如师兄留下。”谢龄定定注视他的眼睛,以同样坚持的语气说道。
古松眼底出现了无奈。囝漨
茶若久煮便会太老,古松弹指熄灭炭火,为自己也倒上一碗。在这萧索冬日,滚烫的水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变成了温热。他饮下半碗,沉思到手中温热也散去,叹声道:“行,一起去,再重创他们一次。”
谢龄点头,却又直觉这话里有什么不对。
一个时辰后,人间道、清吾山、平湖剑派三方人马齐出。为保存战力体力,众人乘云舟前往招宝山。山中人自有情报来源,一早做好准备。双方没有任何交谈,照面即开战。
谢龄和叶晚星昨日来过一趟,对招宝山地形还算熟悉。也因他二人昨日来过,致使这里的人折损惨重,今日四林间埋伏重重。
但没有人惧战,晨间的葬礼,是最好的动员。
剑声叠剑声,刀光漫血影,林中鸟兽惊散,山石滚落如泣。
已是一片混战,谢龄在队列前排,向山坡上方推进战线,不经意间转头,视线里出现一道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
这身影恰在往他这方靠近,幻色大袖衫在暗淡天光下呈现出如墨的深绿色,手中握着一把桃花枝模样的剑,剑身起落间,削去一人首级。
“崔嵬?”谢龄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出现虽在清理内,但不妨碍谢龄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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