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十五年里,我的三位前夫中,唯一没和我见过面的只有奚子缘了。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不过作为星系警视系刑事部的骨干成员,奚子缘属于自己的时间着实不多。我们的联系通常都是相互给对方留下简讯。我到那些原始星球出差,信号不好,接连好几个星期联络不上都是常事。
因此,我还想过四十八岁的奚子缘会是什么形象。比如,他会被警视厅那个油头爱好者厅长强迫地梳一个偏分油头吗?还是会被刑事部的前辈们教导要显得可靠,于是总是在制服外套下规规矩矩地穿着西装?
但这些幻想在再次见到他时都烟消云散,我很惊讶地发现,奚子缘几乎没有变化。
打开门,站在门口的他依旧有着一头黑色的、海藻似的卷发,蓬松又有点杂乱,稍稍挡住眼睛;浑身肌肤依旧是粉白皮,白里透粉,连指甲尖尖都是粉的;就连穿衣风格都依旧是卫衣、运动外套、牛仔裤、板鞋和一个挎在肩上、乖乖的帆布包。
帆布包鼓鼓囊囊的,绿油油的大葱还冒出了头。
他对我笑,左边的梨涡乍现,笑容也是一如既往的腼腆。我不由得晃神。
四十八岁的他和二十多岁的他简直毫无区别,他那张脸上甚至连皱纹都没长几条,依旧是满满的胶原蛋白——以至于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时间倒流的错觉——仿佛回到了我和他那段五年的婚姻。
那五年,每一天的黄昏也正如眼前这般,奚子缘总会在下班后去一趟菜市场,买满满一个帆布包的菜。我一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口冲我傻笑。我问他今天在警视厅怎么样?有没有人为难你?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如现在这样,游移在半空,他会不自觉地搅着手指,老实地回答我说:
“没有的。大家都知道我有自闭症,对我很照顾。”
一瞬间,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过去与现在重叠,我重新降落到了现在的时间节点。
“问错话了,”我哥俩好地搂住他肩膀,把他带进屋,“你小子现在都是刑警的骨干成员了,哪儿还有人会为难你。”
“我记得你又晋升了是不是?”我说,”已经是科长了?”
奚子缘很不好意思地点头。
“都快成为刑警的头头啰?”
奚子缘紧张地摇头,“不是的,刑警有七个科,每个科目的科长都有十个人,分工各不相同,第一科目里……”
和以往一样,奚子缘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说明,直到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才停下来。
“抱歉,我的话太多了。”他讷讷道。
我还觉得挺怀念的。
奚子缘的语言表达和文字表达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他总是渴望理解,而无法控制地说很多话;但他的文字表达却呈现出一种臻于完美的言简意赅。十六年里,他给我发的讯息中,没有几次是超过百字的,我差点都要忘记他是个小话唠了。
“没事,”我说,把剥好的开心果扔进嘴,“我喜欢听你说话。”
奚子缘的脸一下就红了。
我瞧着他那张红通通的脸,就不由得唏嘘。过去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看到的也是这样透着红的脸蛋儿,每次我都忍不住唾弃:下贱!姜冻冬!你真不是个东西!你会下地狱的!你居然泡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
我这么唾弃了自己五年后,我们俩离婚了。
我发现没有了夫妻关系,成了朋友,我反而轻松了很多。也许这是因为在结婚时,我就很清楚地明白我和奚子缘的婚姻不会持续太久。正是如此,当这一天降临,我才真正地坦然了。
和莫亚蒂不同——莫亚蒂那家伙要么是两手空空看我一个人做饭,要么就是一个人包揽所有事情绝不让我插手——奚子缘更喜欢让我参与其中。我负责洗菜、切菜,打打下手,他来掌勺烹饪,还有摆盘。
热锅的时候,他透过厨房的门,看了一眼客房的方向。
“冻冬哥,你家里有客人了?”奚子缘问我。
“是莫亚蒂,”我说,“他来我这儿住一住。”
我担心他对莫亚蒂没印象了,又补充了几句,“我最好的朋友——你应该见过几次,我当初考研究生都是他辅导的,他很厉害的。”
奚子缘没说话,沉默了很久。直到锅里的鱼都被煎得两面金黄,他才噢了一声。
“他要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奚子缘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被炸成薄片的鱼,干巴巴的。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
“……不,他不吃,他不饿。”
我艰难地回答,默默祈祷奚子缘别问为什么。
我总不可能告诉奚子缘,你来之前,我给了莫亚蒂一个大耳巴子,把他打得生无可恋了,现在正躲在房间里怀疑人生吧……
结果奚子缘真的没问原因,他听到莫亚蒂不一块儿吃饭,声音变得格外富有活力,甜度都高了八分,“好,那我们就不打扰他了。”
他语气中的雀跃实在是太明显了,我不禁问他怎么这么高兴。
“你不想莫亚蒂和我们一起吃?”我问。
“不是、不是,”奚子缘有点儿慌张地解释,“亚蒂哥很好,就是我觉得他有点儿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那确实。
莫亚蒂的表情经常臭得要死,笑起来也大多阴阳怪气的。我是不知道他这种工作态度是怎么吃上软饭的……
算了,我还是不要妄自揣测alpha和beta圈里的男同。以前和莫亚蒂出去喝酒,酒吧突然出现抱着莫亚蒂的腿,求他踩的alpha,我也不是没见过……
我尝试为莫亚蒂美言几句,想了很久,只能干笑着说,“他人挺好的,就是脸比较臭而已。”
好在奚子缘善解人意,他没再多问,抿着嘴点了点头。
晚上我和奚子缘炖了番茄排骨汤,煎了鱼,煲了小鸡炖蘑菇,炒了个韭菜鸡蛋。给莫亚蒂留了一盘菜后,我和奚子缘便开动了。
房屋开了恒温系统,奚子缘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长袖条纹棉T。没了那些厚重衣服的掩饰,我发现他依旧很瘦,依旧是那种单薄的、赘弱的瘦,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学生时代肯定就是那个经常被欺负的高材生。
“你这样不行啊,”我对奚子缘直摇头,“你这样太瘦了,很容易让人感觉好欺负。好歹也是刑警科长了,要是遇到穷凶极恶的罪犯该怎么办?”
奚子缘讷讷地说不会遇到穷凶极恶的罪犯的,他笨拙地为自己辩解,“这几年治安好了很多了,冻冬哥。”担心我不相信,他还报出一连串的数据给我听。
我表面上嗯嗯地应着,实际上却心想可拉倒吧,前几天我才和莫亚蒂看到了一起连环杀人案的新闻。
我越看奚子缘越担心,这孩子又腼腆又单纯,还有自闭症有交往和表达障碍……
“你现在的厅长是谁?”我没忍住,还是问了他这个问题。
“是伊芙先生。”奚子缘说。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而和奚子缘聊了很多生活上的琐事。
奚子缘面对我的问题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今天早上吃面条的碗用的是和四角内裤一样的红色,都抖露了。意识到把底裤都说出来了,奚子缘闹了个大红脸。
他手足无措地向我解释没有想要性骚扰我的意思,我则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奚子缘乐于和我分享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也乐于听。
“冻冬哥,我想要买下你隔壁的房子,”奚子缘问我,他很慌乱,躲闪着我的目光,不停搅着手指,那张漂亮的小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害羞的焦虑。
“可以吗?”他小声问我。
“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征求我的同意,“怎么了吗?是钱不够吗?我这里有闲钱,可以借你些。”
“不、不、不是,”奚子缘连连摆手,他的脸更红了,“就是……我就是担心冻冬哥你不想和我做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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