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得上是莫亚蒂愿意搭理地极少数人,偶尔问些蠢问题,莫亚蒂也会回答。按莫亚蒂的说法是,‘不够聪明,但足够讨人喜欢。’吃吃喝喝聊聊天,招待两个孩子到下午,小菜向我辞别。他的假期短暂,仅仅两天,在我这儿待了一天,还有一天得回去看看家人。
丹诺亚见到小菜走了,他也火急火燎地要跟着一块儿走。他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赖定小菜了。
我看这黏糊的情形,想上前帮小菜解围,劝丹诺亚先回半人鱼中心。可是小菜很宽容,他微笑着对我摇头,“没关系的叔叔,我会处理好的。”
我站在门口,目送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地走远。小菜不知道说了什么,丹诺亚不停咯咯发笑,笑得发梢都向上翘。
等我关上门,莫亚蒂踱着步走到我身后。
他走路和猫一样悄无声息,我回头,和他四目相对,他幽幽地说,“我真讨厌他。”他双手环胸,微微撇嘴,表情相当不屑。
我顿时哭笑不得,“丹诺亚还是个孩子啊。”
莫亚蒂哼了一声,“不是他。”
他转身,往屋里走,他身上浴衣松松垮垮,片式的衣服在他的侧身由腰带系合。随着他的走动,灰鼠纹的衣物之间,雪白的裂缝扭动,大腿到胯骨的肌肤若隐若现。走到院子,我和他坐在长廊,他继续说,“是那条人鱼。”
我反应过来。原来莫亚蒂口中的‘他’是指塞尔瑟。
“我还是觉得很介意,和你的初恋像什么的。”莫亚蒂说,他斜睥我一眼。
我不懂他怎么又在这个问题上发难了,“都说了,你们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个个体……”我再次表明态度。
就在我还想进一步强调他和塞尔瑟之间的不相干时,莫亚蒂打断了我,“我和他当然不一样。”他说,他似笑非笑,嘴角勾出一个刻薄与傲慢的弧度,我明白他必定又要说些尖酸话了。
“毕竟他死了,我活着。”他说,“毕竟,是我,活到了现在。”
不想死的很多人都死了,独独想死的莫亚蒂活到了现在,并将比其他人都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么想来,还真是不公平。
我望着莫亚蒂,忽然又觉得,其实说莫亚蒂想死并不准确,他的生死观不能用‘想去死’和‘想活着’来概括,应该说:如果突然死了也没关系,如果始终活着也无所谓,不论怎么样都没有意义。
然而,像他这样虚无主义的人,居然依靠由理性滋养的庞大耐心活到现在,还渐渐学会了生活——我凝视他的生命,仿佛凝视一株备受精神折磨的疯枣树在笨拙地开花,我的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感动。
“姜冻冬,我赢了。”莫亚蒂说。
“真是辛苦你了。”我回答道。
他身上立起来的刺慢慢地又垂了下去,收敛进了皮毛里。那些刻薄与傲慢也不见了踪影,莫亚蒂恢复了寻常懒洋洋的状态,他倚靠在柱子上,“姜冻冬,我晚上要吃土豆炖排骨。”他别过脸,用后脑勺对着我,假装命令我来掩饰内心的不自然。
第158章 我已经拥有了(二)
直到来年的春夏之交,梧桐树依旧没有任何发芽的迹象。
不论院子的吊兰草长得有多凶猛,绿得有多苍翠欲滴,梧桐树桩始终光秃秃的。复苏的万物中间,是灰白色的朽木,木头树皮斑驳,如同一枚不会呼吸的化石,瞧上去还挺悲凉。
我心里的侥幸与期待,随着五月最后一天的结束也熄灭了。我不得不接受它已经死了的事实。
但就在我垂头丧气,给梧桐树撤下输液管的时候,一抹亮色忽然从我的视野中一晃而过。我追寻而去,接着,我惊讶地发现——原本树干内部被雷劈裂开的创口,不知怎么的,从乌漆嘛黑变成了一片金黄。
我伸手,探进梧桐的身体内部抚摸,曾经焦烂的粗糙感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打磨的细腻触觉。似乎是前几日被春雨浸泡过,树身发朽,用力摁下去,是柔软又有韧性的,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潮湿的子宫。
晚上莫亚蒂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我精力不济,由他负责采购。我领他到梧桐树跟前。黑夜,梧桐的裂口正对我们,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切面。
莫亚蒂也有些意外,我问他这种金色代表什么?他仔细观察了一圈,回答说这是雷击木里非常罕见的现象。
“以前的古人认为这种被雷电劈出金色的树,是得道成仙。”莫亚蒂说,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成为更高维度的生命了。”
我再次打量这棵死去的梧桐树,带来死亡的创口反倒金光闪闪,恍若哺育着一线未知的生机。如此想来,还挺治愈。
前年冬天莫亚蒂陪我去柏砚的工作室过新年,今年他要我陪他回家,说这样才算公平。
他把公平这个词扯出来,胁迫似地要求我。我对他的虚张声势颇为不解,“就算你前年没陪我去柏砚那儿,我也可以陪你回去的啊。”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用半胁迫的方式表达请求。明明我很少拒绝他,偶尔反驳,也是他的要求太离谱。比如昨晚上他要我往他的浴缸放切好的菠萝与花椒,他说这样能治疗头痛,但我怀疑他是想把自己煮了。
“你是担心我拒绝你吗?”我问莫亚蒂。
莫亚蒂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莫亚蒂撑着下巴,也开始思考起自己的行为模式。过了一会儿,他迟疑地望向我,“除了你以外,我几乎没有请求过别的任何人。”
说着,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奇怪的神情,杂糅了难以启齿的尴尬,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我没有经验。我不习惯请求别人。”他说。
承认了这一点,莫亚蒂当即由于羞耻过度,将脑袋埋在墙角里,陷入了消沉的自闭。
他这么一说,我细想下来,貌似还真是这样。
去年和莫亚蒂旅居他生活过的地方,三个地方陡然不同,但唯独所有原住民对他的感情是相同的,基本上都是感激、尊重。
不管是作为Moyati还是莫亚蒂,的确总是别人在向他寻求帮助。他们需要他聪明的大脑、需要他可靠的担保与承诺、需要他果断的决策力和行动力。
而莫亚蒂对所有人却都是淡淡的。他的生活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充斥着对方需要他的单边关系,哪怕他处在不平等的金钱与性的关系中,也是如此。
思及此,强烈的怜爱之心顿时溢满了我的心房,哪怕此刻莫亚蒂正蹲在院子里吓路过的小猫,我也觉得他好清纯、好无辜,是就算被人压榨,也只会迎风哭泣的那种小可怜。
“我今后再也不剥削你了。”我无比动容地握住莫亚蒂的手,向他保证。
没成想,莫亚蒂还不愿意了,他推开我凑过来的老脸,撇了撇嘴,“如果你不需要我,我会逃走。”他说。
也对,连我需要他,他需要我的双向关系,他都别扭了好多年。要是变成只有他需要我的单向关系,他绝对会连夜出逃,逃到离我最远最远的角落,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我。
唉,我只是说不剥削他,但怎么会不需要他呢?
没有他的话,我还能命令谁跑到千里之外的大超市买我爱吃的薯片?没有他的话,昨天的剩饭剩菜谁来啃,我又怎么能吃上新菜新饭?
只要每天定时投喂,定时监督睡觉,就能养活的哆啦Mo梦,我怎么会不需要呢?
就这样,收拾好行李、采购好足量的食物与日用品,我再次跟莫亚蒂踏上他母亲留下的小星球。
我上次来这儿,还是将近二十年前,来帮莫亚蒂处理他不想再饲养的小羊。如今成群的小羊早就离开了这颗星球,不知道孕育出第几代,它们曾经留下的痕迹也消失殆尽。
对比前两次的荒芜,莫亚蒂的这颗小星球热闹了许多。不仅每个池塘都能看见塘鹅,草地也是三步一个兔子窝。走路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
为了生态循环,饶是莫亚蒂再懒得打理,也不得不考虑引入捕食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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