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的——他的母亲,在放声唱歌,一曲曲地唱。金色地阳光自屋顶的玻璃倾泻而下,如同天国的福音笼罩着她。他的母亲像是八音盒里上了发条的娃娃,卖力地歌唱,直到将脏器都咳出来,咳血而亡。
每一个都吃下了果子的人都死了。这场狂乱的宴会上,只有裴可之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而是他知道这个果子剧毒,他只舔了一口。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惊诧地询问他。
‘他们不会相信我,’他说,说完,他垂下眼,向我坦白,‘那个时候,比起他们可能会死亡的危险,我更好奇是不是吃了,就可以成为神。’
很残酷的话,但又很真实,我想。八岁的裴可之又懂得什么呢?八岁,还只是孩子的年龄,连死亡和游戏都分不清。这种年岁的孩子会天真地捡起落在地上的蝉,带它去阴凉的地方避暑;也会残忍地观察它,观察它如何缓慢地在掌心里闷死。
或许那时,八岁的裴可之并不知道他安静的旁观意味着什么。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成为了大人。
“那你这次有找到Ouroboros吗?”我问他。
他回答,“没有哦。”
“好吧,”我遗憾道,“要是找到了能带给我看看吗?”
他又笑了起来,“好啊,”他很温柔地答复我,“找到了的话,一定会给你看。”
虽然裴可之从来都不说,但我很清楚,迄今为止,他都不明白,他的亲人们究竟是成为了神,还是死去了。他想要找到那条名为Ouroboros的蛇,想要询问圣人,从圣人那里得到答案。
第69章 成为神(二)
裴可之出现在秋天的第一场暴雨后。
那时正值清晨,我出门吃了碗馄饨才回来,站在门口,就看见一溜瘦长的黑影从远处的拱桥上走下来。
裴可之穿着黑色的风衣,套了件灰鼠细纹的长斗篷,雨水从领口滚落而下,闪闪发亮,仿佛他是某种神秘教派的传教士。
他踩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咔嚓咔嚓地向我走来。帽沿下的黑暗里,裴可之的神色模糊,只能看见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冰蓝色的瞳仁吸收了所有的光线,格外明亮。
体察到我的视线,裴可之偏头,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立即笑了起来,朝我挥手,向我跑来。途中兜帽落下,露出他的卷发。
我一边开门,一边招呼他进来,“你这两天干嘛去了,怎么什么消息都不回?”我抱怨道,裴可之站到我身边,我嗅到股水汽,想也没想就问,“被石沉大海了?”
本来上次电话裴可之答应我说会在七天内出现的,但一向遵守承诺的他居然爽约了。这两天我也不知道他跑去了哪儿,怎么都联系定位不了。我是真担心他玩脱了,命丧原始星球,都想好今天下午去一趟军区,用定位器找人。
“我确实沉大海里去了,”裴可之点头,就在我惊讶地想问他更多时,他又笑眯眯地解释,“但那是为了打条鲑鱼回来。”
说着,他左手掀开厚厚的斗篷,右手正提着一条比我小腿还长的鲑鱼,鱼的嘴巴用一根铁丝叼着,眼睛瞪的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显然,它也没想明白,千百年过去,为什么人类连性别都进化了,却还没进化掉对它的食欲,甚至不惜跑到深海去打它。
“哇!”
我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大条鲑鱼,当场惊呼。
“很大吧?”裴可之递给我,“路过海域的时候打的。”
鲑鱼出乎意料的沉,足足有三十多斤。鱼新鲜得紧,还飘着海水特有的清晰与咸湿。我抱着鱼,当场露出贪得无厌的小人嘴脸,“你干嘛不再打一条?”
裴可之微笑,“因为我打算自己一个人吃这条鱼,没有打你的份。”
我疑惑,“那我吃什么?”
他大言不惭,“你看着我吃。”
我花了两秒思考该怎么把手里的鲑鱼占为己有,并把这个逼赶出去。
“好吧好吧,”见我表情越来越阴暗,裴可之笑着摊手,“现在的新规定,为了保护生态,每个人只能打一条,这是我找到的最大的了。”
这还差不多。
我开心地提溜着这条白捡的鲑鱼,往厨房走去,“那我们怎么吃?”
屋内开了温度恒定系统,裴可之正解开斗篷和风衣,随手将他们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你不是要吃柿叶饭团吗?一面儿的鱼拿来做饭团,一面儿的鱼拿来做刺身正好。”他说。不出意外,他里面穿的是依旧是黑色,黑色的高领针织衫,
这么多年以来,我就只在裴可之身上见过黑白灰,黑色尤其多。
这些衣服的质感和品质是有的,但每每见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里,我总隐约感到沉重的阴翳,那是死亡的气味,他将它批在了肩上。这种感觉唯有他在医院坐诊,穿着白大褂,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前,才能消弱几分。
屋内的布局、家具,自我三十九岁和裴可之一起购入这间房子时就再也没动过。现在我住进来也不过是在院子里添了个鱼缸。裴可之打了声招呼,就轻车熟路地奔向盥洗室冲澡。我则是依照他的指示,将鲑鱼送进冷柜里冻住。
冲完热水澡出来,裴可之擦着头发,往客房瞥了两眼,“有客人住过?”
我正把上次陈丹又给来的高档饼干摆在盘子里,“我那个侄儿,姚乐菜,住了段时间,”我说,“他考试去了,上个月才走。”
裴可之点点头,又问,“什么考试?”
“军校统考,就是那个要面向大众直播的野外求生。”
“那个考试啊,”他又点头,“以前还请很多精神医生去做评估。”
我抬起眼看他,“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说,“就和那些被滥用的情绪抑制器一样。”
裴可之跪坐在我的身旁,他对甜食兴趣不大,只端起杯子喝了喝热茶。
谈到这个问题,我叹了口气,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给监管局写邮件,为的就是这件事儿,“明年年初会有一个加强精神类医疗器械申请审核的提案,解决还需要循序渐进,但至少能改善一下这个问题。”
他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别的,“精神疗养院那边说你最近有去过?”
我并不隐瞒,“陪小缘一起去的啦。”
”奚子缘?“裴可之向我确认。
我说对。
裴可之放下半湿的毛巾,将灰色的卷发拨到一边的肩膀上,他望着姜冻冬,垂着眼,他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开口,“我总觉得他的话……更像是那些有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的病人。”他说,依旧是那种带着不偏不倚的学术口吻,以此佐证他绝无私心,“要我来形容的话,他是野兽,他的一切社会化行为都是伪装。”
说完,裴可之细细观察姜冻冬的表情,姜冻冬并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为什么这么说?”他只是这么反问他。
裴可之笑了笑,“直觉吧,你知道的,我学的最好的是宗教与犯罪心理。他让我很强烈地感觉到一种潜在的连环罪犯的气质。”
姜冻冬显然不喜欢‘潜在的连环罪犯的气质’这种表述,也不喜欢就这么给人贴上标签,他摇了摇头,“他现在可是刑警的骨干队员诶,前段时间还升职了。”
“他是刑警和他有潜在的罪犯气质不冲突。”
“可他至少没有走上那条路,不是吗?”姜冻冬说,他望向他,带上了严肃的表情,每每这个时候的姜冻冬总有不容冒犯的严厉。
裴可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他知道,他不能再纠着这一点不放了。
看上去嬉皮笑脸,爱打闹玩笑的姜冻冬,在涉及一些底线的话题上总是格外强势。也只有在这种时刻。裴可之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姜冻冬性格里强硬的一面。
“你很维护他。”裴可之巧妙地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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