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裴可之,停靠好自己的私人游艇,就匆匆来与裴可之握手。他尤为激动,大加感谢裴可之在心理上的帮助,“裴医生真是妙手回春啊!要是没有裴医生,我早就死了。”
裴可之只好放下啃了一半的龙虾,戴着职业微笑客气道,“哪里哪里。”
经不住对方的盛情邀请,两人成功蹭上了超奢华的游轮度假体验。晚上,在游轮的甲板上,裴可之和姜冻冬吹着海风喝酒。提到过去的病人,裴可之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明明只是以满足私欲的玩弄和研究为目的,到头来,那些病人却对他大加感恩。
姜冻冬摘下头上的帽子,“你确实为他们提供了帮助,这是事实。”
“我就是觉得讽刺,”裴可之笑了笑,“我才做心理咨询师时,身边到处都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好医生。他们真正地关爱他人,真的想要帮助每一个来访者。他们竭尽所能,使出浑身解数想让人变好,可是他们的病人却总是在吃加大剂量的药,总是在自杀、自残,或者申请情绪阀域系统。”
这算什么呢?算无常还是荒谬?裴可之也不知道。姜冻冬同样不知道。
他们的生命里发生了太多次如此啼笑皆非的事。目的总是难以抵达,甚至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后,拿到的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苦果。然而,没人能否认,在这漫漫的长途中,往往能遇见比目的更重要的收获。
这次的聊天在两人的干杯里画上句号。
醉宿一晚,清晨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姜冻冬厌倦了早餐自助里煎糊的鸡蛋,裴可之也对游艇上吃吃喝喝的娱乐倍感无聊。两人一拍即合,趁水手还没清醒,偷偷跳进海里,哼哧哼哧地划着皮划艇,硬生生地划回了岸边。
在外面胡闹大半年,离开时院子还冰天雪地,回来时梧桐树都换了一轮叶了。
历经六小时从一颗小星球回到首都星的长途跋涉,姜冻冬累得魂不附体。他进门就开始放飞自我。
行李——扔!外套——扔!帽子——扔!一路扔到浴室,脱掉贴身衣服,钻进放满温水浴缸里,姜冻冬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裴可之!好饿!”
裴可之跟在姜冻冬脚后,任劳任怨地捡他爆掉的装备,“知道了,洗完澡做饭。”
在家里躺着歇了好几天,姜冻冬才有精力陪裴可之去医院。
裴可之看他这么累,本来想自己去的。但姜冻冬不同意,艰难地爬出了被窝,执意跟随。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去医院。赶在夏天结束前回家,就是为了给裴可之注射最后一剂稳定剂,以及完成自然安乐死的置入手术。
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手术,连麻醉都是最简单的局部浅麻,从裴可之在手术室大门合上前笑着向姜冻冬挥手,到他走出来牵着姜冻冬离开,只过去了一小时。
走出医院的时候,姜冻冬望着裴可之,他看上去和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但姜冻冬总会想起自然安乐死在介绍扉页上的内容:它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无法控制,无法预测。
那时,他看着那些文字,尚能站在客观的角度,评价自然安乐死。可现在,当裴可之真的置入自然安乐死的系统,姜冻冬缓慢地意识到,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也必然是裴可之的将死之日。
雨后的街道布满了潮气,姜冻冬和裴可之踏着水,他们的身影依次从布满了泪痕的橱窗滑过。穿过马路,姜冻冬扯了扯裴可之的手。裴可之低下头,看见姜冻冬用一种空落的、茫然的神情问他,“裴可之,你明天死吗?”
裴可之脱下手套,温柔地把姜冻冬脸颊旁的碎发别到耳后。“哎呀,”他说,“我也不知道呢。”
第118章 祝福(三)
当梨子的酸味再度从舌尖炸开时,姜冻冬忽然想通了。
此刻,他和裴可之又回到了曾经的住所,像去年秋天那样,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啃梨。
这源于两人在前天晚上的饭后打赌,赌今年的梨子是酸是甜。显然,是裴可之赢了。今年的梨,刚咬下的确酸涩,但嚼碎后,梨肉里充盈果甜的回味。
姜冻冬怔怔地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梨,又看了看裴可之的梨。他后知后觉地明悟,原来他良久的苦闷,竟然是在钻牛角尖。
姜冻冬过去苦闷于无法感知裴可之,苦闷于他们始终难以感同身受。他不解究竟是缺了什么导致这样的结果。他将此视作他和裴可之需要克服的缺陷,归因于他们彼此人格的独立性。但是,姜冻冬从没想过,这种暧昧的朦胧感,正独属于他们的爱的气质。
他们的爱不是分食同一颗梨,而是坐在一起吃各自的梨。梨来自同一颗树,同源双生,但从不共生。
因此他们结出各自的果,因此他们的感情中总是出现不确定性、探索性,因此哪怕他们竭尽所能地相互理解,也无法做到同根共源。
或许只有待裴可之死去,果肉殆尽,迷雾才会散去。届时,姜冻冬能穿过模糊,捡起裴可之的果核。
想到这儿,姜冻冬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释怀。
这段感情里,他和裴可之都在真诚地、赤裸地相爱着,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裴可之,我想明白了。”姜冻冬没头没尾地说。
裴可之看向他,“想明白什么?”
“我还是怀疑你,但我也相信你,”姜冻冬啃着梨回答说,“裴可之,你要真正地死去。”
裴可之愣了愣,对于他的死亡,姜冻冬的说词和以往几次并无区别,但裴可之很明确地意识到,姜冻冬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将死亡,全权还给了他。
“我明白了。”咬下最后一口梨,裴可之说。
梨树不愧是裴可之精挑细选的品种,今年结了三十多斤的梨子,个头不大,但每个饱满。姜冻冬爬上爬下,摘了满满的三大筐。两人合计吃一筐,拿两筐来熬秋梨膏。
刚好夏天做的梧桐果酱见底了,空出三个玻璃罐。姜冻冬啃着柿子饼,裴可之正把洗净的梨擦成丝。细白的梨丝弯弯绕绕地落下,铺满了黑色的陶罐。
姜冻冬看了一眼,问道,“不去皮吗?”
“不去,”裴可之头也不抬,“皮能保留梨的香气。”
他说着,随手将剃干净的梨扔进旁边的发酵桶。梨被完美地物尽其用,哪怕是最后也能化为肥料。
除了梨子,姜冻冬还捎回了两双旱冰鞋,三对羽毛球拍,滑板、棒球棍、壁球拍若干。
这些全是几十年前裴可之买回来的,为的是让姜冻冬动一动。买来的头几天,姜冻冬都挺有兴趣,兴致勃勃地和裴可之一起玩。可一旦掌握了,他就开始喜新厌旧了。无论裴可之怎么喊他,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动一动,他都窝在沙发里装尸体。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姜冻冬找裴可之去玩了。
“以前每次喊你去,你都说要打游戏。”裴可之举起手里的书,挡住脸,“我在看书,也不方便去哦。”
换好运动服的姜冻冬没想到裴可之来这一套,顿时脸就垮老长,“你报复我是不是?”
裴可之翻过一页,慢条斯理地否认,“怎么会。没有那回事。”
姜冻冬不想和小气鬼病犯了的裴可之拉扯,他直接垂着脑袋认错,“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为了打游戏放你那么多次鸽子!”
“没有多少次的,都是些小事。”裴可之大度地宽慰。
随后,姜冻冬就看见裴可之打开终端,在他们俩之间投屏其中的备忘录。
在姜冻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裴可之唰唰唰地滑动着这份文档,手都要滑出残影。滑动提示的符号缩得无限小,怎么都滑不到最后,字符瀑布般地啪啪喷涌而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滔滔江河,气势汹汹。
……
「D2025 5月1日 晴
姜冻冬沉迷于游戏的排位赛,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打棒球的约定。不仅如此,他还嫌我影响他的发挥,把我轰出家门,要我去和空气打球。真是非常凶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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