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低下头,他轻笑,“确实是这样,姜冻冬,你有够蠢的。”
“显而易见的嘛。”
偌大的温泉池里就我和陈丹两人,我不收敛了,扑棱着手脚,到处游,像一只刚学会狗刨的八爪鱼。一些被我打起来的水溅到陈丹脸上了,他也不生气,只是拿毛巾擦了擦,要我小心点儿,别磕着了。
腾腾的水汽往上冒,白雾遮挡了我的视线,游回来时,我差点没刹住车,撞到陈丹身上。静坐在水中的陈丹惊了一下,当即扶住我的手臂,以防我跌落。突如其来的动作中,他扎在脑后的发松开,绻绻的发梢落到水面上,泛起涟漪。
“抱歉抱歉!”我连忙说。
陈丹望向我,卷发顺着他的脸颊垂下,月光波动,他的五官柔和清丽。他并不理会我的道歉,而是抓着我的手臂,凝视着手臂上黑色的老年斑,“你老得好快。”他说。
“年龄上来了,是这样的。”我答道。
陈丹没说什么,缓缓松开我的手,坐到温泉池的边上。我正要又游出去,他却喊住了我,“姜冻冬。”
我回头,问他怎么了。
他顿了顿,“和腺体切除手术有关吗?”
我停下了动作,矗在原地。
我像是水中的一座孤岛,温热的水依次流过,
当我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被别人说出来时,我发现我的心情意外平和。我对上那双静谧深邃的紫色眼睛,或许,我的平和也是因为我早就料到了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一定会是陈丹。
“你知道了啊。”我叹气。
“你的基因等级早就恢复了吧?”陈丹接着说,“所以你不再去复查身体。让你快速衰老的,是腺体摘除手术。”
他说的完全正确,我无法反驳,只能挠挠后脑勺,无奈地点头,“都被你发现了啊。”
陈丹移开眼,没说话。我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四周绿树成荫,蝉鸣不止,花草的影子印在雪白的墙上,绰约摇曳。
回望已经逝去的六十八年,我的人生可以被分成很多段。譬如放走塞尔瑟之前与放走塞尔瑟之后,譬如时间涤虫为我死之前与时间涤虫为我死之后,再譬如腺体摘除手术之前与腺体摘除手术之后。
我从十六岁进入军校就了解并接受这项手术,或者说,是我认为我了解并接受了,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别的选择。过去,我甚至迫切地希望它降临,好让我不再有后顾之忧地融入军队,获得我应有但荣誉。十九岁时,我还为它的推迟倍感愤怒。
早年我对这项手术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接受’,然而这样对‘接受’是建立在无法选择的处境与浅薄模糊的认知。我只知道这是规矩,是我作为omega要进入军队不得不经历的测试——当我二十六岁时,从军事法庭上下来,做完这场手术,我真正体会到它的含义。
它不是一场简单的外科手术或者身体改造,而是一场对我的omega身份的抹杀,一场只针对omega的强奸与阉割。
我通过残缺自己的方式获得alpha、beta的认可。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可是,摘除了腺体,真的令我完全成为了一个‘alpha’或者‘beta’了吗?
当然没有。
我是一个被阉割的omega,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做完腺体切除手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忽然觉得周围所有的alpha与beta都变得面目可憎了。他们知道一个omega需要被阉割、被强奸,才能够融入他们吗?他们知道自己生来就享受着权力秩序里的上上级吗?
这种憎恨持续到一个来自原始星球的beta告诉我,’我们家乡的学校只为alpha和omega开放。beta想进去的话,必须自己断掉一根小拇指,以示自己绝不会偷窃。‘
我并不在意我的被摘除的腺体,我在意的是必须要残缺,才会被承认的机制,
酒店的服务人员为我们送来烤好的烧鸟。黑色的麦石板上盛放着满满当当的肉串和蔬菜,下面小火正旺,我和陈丹披着浴衣坐到温泉池旁的亭子中。
我高兴地开了一罐冰镇可乐,一口闷下去,浑身舒畅。陈丹沉默地将一串鸡胸肉放到我的盘子里,他似乎并无胃口,只是一手撑着脑袋,看着我大快朵颐。
直到我递给他一串提灯,他开口,“你废除了腺体摘除手术,我却成为了受益者。”
陈丹询问我,语气寡淡,“柏莱出生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他想问我——问我是否有那么几秒的后悔,后悔废除这项手术,便宜了身为婚外情者的他。我哭笑不得,“你怎么和小莱一样,老是问我这种问题。”
我不懂为什么陈丹还会和柏莱一样,纠结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我周围的人似乎总认为我过得不幸,无论我告诉过他们多少次活得很好。
我放下手里的木签,直视陈丹的眼睛,第无数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很高兴新的生命的出生。”
陈丹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手,他平静地问我,“有没有人说过,你太不恨了。”
“没什么好恨的,”我耸了耸肩,“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陈丹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你的精神安慰法。”
我不否认这个说法,我喝了口可乐,清爽的气泡水中,我回忆起初见柏莱的场景。那时柏砚的记忆基本上全部恢复了。我对柏砚避而不见,却对他的孩子存着些许好奇,于是我偷偷前往了医院,最终在刻着‘柏砚’的铭牌前停下。
五个月大的柏莱有一双和他父亲一样的绿眼睛,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育婴箱里,看到人了也不怕,会咯咯笑,完全看不出以后冷峻的模样。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柔软的婴儿看了很久。象征爱情的孩子最终带来的却是爱情的湮灭。每每想到这儿,我就为这个孩子感到歉疚与难过。我很想抱一抱柏莱,但最终还是没有。我很悲伤,走出医院,回到家里,我的情绪都依旧沉重。
“不过除此以外……我有想别的。我想,如果他没有遇见我的话就好了。”我坦白,“没有遇见我的话,你们应该会很幸福吧。”
陈丹明白我说的他是指柏砚。他不喜欢在与我的谈话中提及柏莱、柏砚的名字,因此我也常常避开,
“可我早就不想要那样的幸福了,”陈丹说,“可我不能没有遇见你,姜冻冬。”
第67章 状似老友(五)
在姜冻冬以前,陈丹的人生标杆是他的姐姐,范舟。
一个稀有的、宝贵的A基因等级的omega女性;一个在当时的普世价值中认为一生至少要分娩三到五个孩子,才算是履行责任的omega女性。
范舟比陈丹大四岁,他们同母异父,一个跟随外婆的姓氏,一个跟随祖母的姓氏。
作为omega,范舟和陈丹从小就要接受新娘培训。培训课中包括柔软肢体但避免有力的瑜伽,培养情操但绝不可引人思考的插画、品茶。这些课程考核上,陈丹永远赶不上范舟。但他从不嫉妒,而是崇拜。每次插花课后,陈丹都会跑到姐姐那儿,趴在窗台上,欣赏被老师赞不绝口的插花作品。
一枝红花从白色的兰草中横斜伸出,檐下的阳光正好洒在花蕊上,红花娇艳灵动,起点睛之笔的效用,为盆中错落有致的兰草注入生机。十二岁的陈丹没忍住,用手轻轻拨了拨花。
‘好看吗,小丹?’端坐在一旁的范舟问陈丹。
她的身体被锁在层层叠叠的十二单衣下,只露出脸颊,双手与后颈的丁点儿肌肤。
‘好看!’陈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他瞧向自己端庄大方的姐姐,带着儿童的孺慕,‘姐姐最厉害了!’
范舟笑着摇头,她起身,款款向陈丹走来。身上的十二层单衣颜色不一,缎面不一,最外层的单衣在阳光下泛着华丽的水波光。裙摆随着范舟的步子摇曳,在地上滚出漂亮的波浪,这也是新娘礼仪课程的一环。
范舟伸出手,要陈丹将一旁的长剪刀递来。陈丹乖乖照做,他以为姐姐还要修改这份已然完美的插花作品。没想到,范舟举起手,‘咔嚓——’一声,直接将花盆中最耀眼的那朵红花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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