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了指自己,他理所应当地点头,又羞涩地笑了下,“我想看看它有没有毒。”
拿我当试毒剂的心思一目了然。我哭笑不得地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澄黄的茶倾泻而出,果香味瞬间蔓延开来。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饮而尽,见我一切如常,他迫不及待地举手,“我也要喝!”
于是,我给他也倒了一杯。
他双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舔了一口。紧接着,他以一种要冲进杯子里的架势埋头大喝,咕噜咕噜灌完,少年喟叹道,“好好喝!”他舔着嘴回味道,想了想,“但是没有一百种香味。”
仅存的警惕心被果茶冲淡了,他放松下来,这次无需再经过我的嘴巴试验,他高高兴兴地拿起甜品架子第三层的水果蛋挞。
食欲得到了满足,少年想起被岔开的话题,他从堆满草莓的蛋挞抬起头,重复着询问我,“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他咧开嘴笑,双唇之间两颗门牙如同潮水退下后,留在岸边的贝壳,饼干的碎屑粘在他的嘴角。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眼前的少年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不是,我可排不上什么名头。”我笑着向他解释,“我只是先来了解你的诉求。”
他蹙眉,整张漂亮的小脸皱了起来,“你们人类真麻烦——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就是想要见到姜冻冬而已,”他抱怨道,“不是说他答应和我见面了吗?为什么他还不来?”
我面不改色,“是的,他答应了没错,”我放缓了声音安抚开始摇头晃脑的少年,如果在水里,他估计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摇尾巴,“但你要再等等。”
少年闻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瘪下来,抱着杯子,情绪低落,“噢……这可真是漫长的等待,”他垂头丧气地告诉我,“我的朋友们都撇下我去半人鱼中心了,他们说那里等饭菜不仅好吃,每天给他们上课的人类也长得好下饭。只剩下我还在基地。这儿真没意思。好无聊。”
我捕捉到关键词,顺着他的话问,“你很期待去半人鱼中心?”
少年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当然啰!”他盯着我,考量我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不是说好的吗?只要我们成功从半人鱼中心毕业,就能获得人类的身份。”
我赞同地点头,心里大致明白这个半人鱼中心是个什么机构。可能类似于寄宿学校?没准儿和白塔、安塔类似?假若是这样,那就有些糟糕了。
谁设立的这个机构,目的是什么,又是怎么寻找到半人鱼,和他们达成协议,以及人鱼和半人鱼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些具体的信息,都要等这场对话结束后,我才能去确认。
“获得了人类的身份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呢?”我接着问。
少年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要在陆地上游来游去,要去和新的朋友玩儿,还要买个很大很大的房子,把我的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接过来,还有——”他伸出一根食指向我比划,“还有——自从我们被赶出来,就一直住在峡湾,那里又黑又冷,我要去晒一千天的太阳!”
陆地上可没办法游来游去。但比起纠正这个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我更在意另外一点,“不害怕人类吗?”
他眨着眼,不解又困惑地问,“为什么要怕?”
我微笑,用轻松的口吻谈起过去的事,我试图让我的话和天边的云一样悠然、遥远,“我记得人类险些屠杀人鱼吧?要进行种族灭绝的那种屠杀,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好在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少年的不适,他挠了挠脸颊,“这我当然知道。”他看着我,明明是海洋生物,可他白皙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一种初生的羊犊才有的稚嫩和无辜,“可那不是没发生吗?”
“即便这样也不害怕人类吗?”
“既然没发生,那有什么好在意的,”他说,他说这话时,眼睛睁得圆圆的,天真得仿若油画里那些从奶油蛋糕里钻出来的天使,“更何况要是现在人类想这么对我们——我们逃走不就好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信誓旦旦,“像我们从人鱼那里逃走一样。”
我听着他甜美的想法,无奈极了。
人鱼似乎天生就是过于烂漫的物种,不仅总对任何事抱以绝对乐观的心态,忘性也大极了。明明上一秒才被人甩几个耳光扔回海里,下一秒也能开开心心地咬鱼钩上的饵料。
可是,在我伤脑筋的时候,少年却浑然无觉。
他趴在桌上,凑近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盯着我看,“你是姜冻冬吗?”他狐疑地问我。
我莞尔,将问题抛回给他,“你觉得我是吗?”
少年撇了下嘴,两撇细长的眉毛又纠在了一块儿,他想了会儿,没能藏住话,“我爷爷说姜冻冬会发光,只要我来到人类世界,我第一眼就能看见他。”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我身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来回打量我,仿佛担心我是只萤火虫,屁股能发光的那种。绕着我走了好几圈,少年做下结论,“可是你不会发光,你和别的人类没有区别。你应该不是他。”
我配合地任由他端详,哪怕他尝试着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看那上面有没有发亮的开关,我也没阻止他。
“你的爷爷?”我眯着眼睛,笑着问他,“你是为了你的爷爷来找姜冻冬的?”
他坐回小沙发,认真地回答我,“是的,我答应过他,假如来到人类对世界,我要帮他寻找一个叫姜冻冬的人类。”
他身陷在沙发柔软的棉花里,一截纤细的小腿并紧,缩进座位,背后的宇宙群星璀璨,而他像是窝在天幕里的一颗月光宝石。细腻白嫩的脸庞上,他眨眨眼,大方地望着我,灵动的蓝色幽光乍现。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其实和塞尔瑟完全不同。
在我那些已然不浓稠的记忆中,我依稀记得塞尔瑟很少直视我的眼睛,就算和我四目相对,他也会马上避开。他是羞涩的、腼腆的,安静且贴心的,偶尔会说些大胆忘我的话,但更多时候他是熨好了撒了香水的衬衣,挂在第二天醒来的床头。
对我来说,塞尔瑟就是一抹美好到单薄的倩影,类似于第一次的春梦对象。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
“你的爷爷叫什么名字?”我缓缓问道。
尽管在见到少年的第一面,我就明白了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如此问道。
少年说,“塞尔瑟。我的爷爷叫塞尔瑟。”
六十年过去,我已经老得在去年有了老人味,连牙齿最近都掉了一颗,而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了这个名字。
我听到“塞尔瑟”,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只属于我和另一个人在年少时窃窃私语编造出的小笑话。那个笑话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填满了整个午后,以至于时至今日,我听到它,依旧会心一笑。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又问。
“他翻肚皮了。”少年用相当直接的方式答道。
答完,他意识到这个说法不适用于人类,他坐直身体,伸手捂住嘴,眉毛上的金发随着他的动作被微微掀开,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完整的鹅蛋似的小脸。
“我是说——我是说,”他的眼睛滴溜地转起来,慌里慌张地回想合适的词语,终于,他想到了什么,“嗯……吃完长寿面,正好寝掉——就是在奶奶、我,和我的爸爸妈妈的陪同下死了的意思。”
我在少年回答‘翻肚皮’时,便忍俊不禁,听到接下来的‘吃完长寿面,正好寝掉’我撑着脑袋,笑出声。“寿终正寝。”我纠正道,“是寿终正寝。”
少年有点儿不好意思,耳朵烧了红色,“对,就是这个,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奶奶说爷爷是在睡眠里翻肚皮的,是很幸福的死亡。”他说。
我由衷感叹,“那很好。”
知道他过了很好的一生,我也跟着感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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