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侮辱。
“时间紧迫,臣实来不及辨别忠奸,只能先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季默在说出“斩草除根”这四个字时,脸色惨白,干裂的唇微微颤抖着,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又看到了火光下满掌腥气扑鼻的鲜红。
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为何匈奴王子会沦落为我大景俘虏,但那乌斯目前尚且下落不明,万一被匈奴单于知晓此事,说不定会借此发难,大举进攻中原……”
“臣明白,自己的仁义、原则和性命,在这种关乎国本的大事前不值一提,因此才下令……将那一千两百余人,或许其中还有不少真正无辜之人,就地斩杀,一个不留……”
季默双目通红,俯身深深朝郦黎叩首。
“罪臣季英侠,从不信血统天命,臣本是遗腹子,后来母亲去世,得幸被养母一家收养,苟活于世二十余载。”
“陛下有明君之能,圣人之德,若是仅仅因为出身,便只能沦为亡国之君,罪臣替大景不平!也替天下百姓不平!!”
——他是为了我,才走到这一步的。
郦黎闭了闭眼睛。
他伸出手,把季默扶了起来。
“刚才你犹豫了,没捅下去,”他嗓音嘶哑道,“朕知道,你肯定也不想死。”
季默还不肯起来,执意道:“那只是因为臣还有未竟之言。如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罪臣也该上路……”
“闭嘴!你就算死了朕也要挖坟把你刨出来!”郦黎怒道,“你是朕的指挥使!这个位置只有你能干,你是觉得锦衣卫现在已经不需要人管了,还是觉得朕可以给沈江升职加薪替代你了?”
季默干涩道:“沈江,虽武力平平,但头脑活络,还有他兄长沈海帮衬,应该没问题的。”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郦黎拽着他的领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看上去比几天没阖眼的季默还红。
他一字一顿道:“季英侠你给我听好了,你家主公就在外面等着,他多有本事你应该很清楚,我会让他想办法来处理这事。”
“——你是替朕办事,替朕杀人,那帮人就算是化作怨魂索命,也是来索朕的命!听到没?”
季默瞬间变色:“陛下!鬼神之事不可妄言——”
“朕命硬,不归他们管!”
郦黎甩袖离开,到诏狱大门口,看到等的心急如焚的沈江,冷笑一声命令道:“你给我下去看着他,顺便给他送点水喝饭,如果他不吃,就给朕灌下去!”
沈江眼前一亮:“臣遵旨!”
然后乐颠颠地去给顶头上司打饭了。
紧接着,郦黎把不善的视线投向了另外两人。
见他看过来,霍琮和陆舫立刻停止了交谈,直勾勾地望向他。
“本事都挺大啊,”郦黎阴阳怪气道,“视朕于无物,要不接下来的早朝,你们一人替我上一半得了?”
陆舫知道陛下的怒气主要不是针对自己的,很识趣地退后半步,准备让霍大都督来替他遮风挡雨。
没想到,这个举动却让郦黎一下子更来火了。
“陆舫!”
“哎,”陆舫下意识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不合适后忙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臣在呢,陛下。”
“古人云,一日之计在于晨,我看你白天起不来晚上睡不醒,不如趁着早朝前,先顺着宫道跑步锻炼吧。”
陆舫:“…………”
他愁眉苦脸道:“那陛下,臣要锻炼到何时为止?”
“什么时候上早朝,什么时候停!”
为了不继续引火烧身,哪怕要在满朝同僚前罚跑,陆舫也捏着鼻子认了。
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霍琮一人。
“那个乌斯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郦黎先发制人,在霍琮开口前便抢先质问道。
“他已下落不明许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京城,我本想找到人后再直接处理掉,就不劳你费神了。”霍琮解释道。
“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会很高兴吗?”
霍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郦黎扭过头去,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冷战态度。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郦黎盯着诏狱墙根顽强生长的野草,不知是不是看得时间太久了,眼睛微微酸涩发胀,视野逐渐模糊,连着上辈子的事一起,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混乱地想:霍琮他凭什么,什么事都不告诉自己?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就在这时,腰间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温和但有力地将他环入了怀抱之中。
“抱歉,”霍琮低声道,下巴轻轻搁在他的颈窝,语气复杂道,“我时常忘记,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为你遮风挡雨了。仅此一次,相信我,下不为例。”
怀中人低着头,许久都没说话。
霍琮本以为郦黎还在生气。
直到一滴泪,无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第46章
霍琮身体微微一僵。
下一秒,他就被郦黎推开了。
霍琮想开口解释,却在看到郦黎的表情后心头一跳。
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直直撞在了他的心头上,郦黎用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悲伤又绝望的目光看着他,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委屈想要倾诉。
可他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一滴透明泪珠随着眨眼的动作,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从下颌滴落。
霍琮上一次见到郦黎露出这样的神色,还是在向他坦白自己身体情况的时候。
很明显,郦黎被他隐瞒的行为勾起了非常糟糕的回忆。
可他也是个倔强的,硬是一言不发,用手背抹了把眼泪,甩袖就要离开。
郦黎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自己和霍琮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
上辈子霍琮长他几岁,一直作为兄长对他的事情大包大揽,重活一世后他年岁已经比霍琮大了,霍琮却仍然是这副把他当小孩的做派,一遇到麻烦事就把他蒙在鼓里。
作为一名医生,郦黎其实很能理解霍琮的想法。
因为在对待重病患者的家属时,他也会选择善意的隐瞒。
可每次回想起那种美梦破灭后、一朝从天堂跌到地狱的绝望感,他胸膛中都会涌现出几近窒息的错觉。
天刚蒙蒙亮,街道上笼罩着迷蒙的青光,郦黎疾步往前走,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霍琮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视线紧盯着前方那道瘦挑的背影,时刻留神着郦黎周边的动静。
“小郎君,算不算命啊?”
一个大清早在街上游荡的闲汉看到郦黎,眼前一亮,上前招呼道。
郦黎想绕开他,却被那人用身体挡住了。
“让开。”他冷淡道。
但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显得没什么威慑力。
“别介啊,”那厮腆着脸说道,“小郎君这是怎的了?哎呀呀,瞧瞧这含情目,天可怜见的,难不成是被哪个负心人伤透了心?若是遇上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去家中帮你看看风水,相逢即是缘嘛。”
郦黎本就心情糟糕,被他这么一纠缠,更是满心烦躁。
“滚!”
“哎呦,好大脾气,”那人笑道,“小郎君怕是不知道我是谁吧?我青蛟王六,可是师从大名鼎鼎的黄龙教天元仙长……”
他边说边脱掉上衣,得意洋洋地朝郦黎展示自己一背的蛟龙花绣,和胳膊上鼓起的肌肉。
郦黎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大清早在路上逮着陌生人求欢开屏,有病?
“你喜欢?”身后传来霍琮比往日更加低沉三分的声音,“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纹一个。”
“喜欢你个大头鬼!”
郦黎一肘顶在他腹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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