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沉默不语,只是呼吸愈发沉重。
几息后,她扭头,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
“驾!”
又往前奔了三里地,身下的马眼看着也要不行了,但阿禾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心中焦急,又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愤怒,泄愤似的又狠狠抽了两鞭子。
“快跑!”她咬牙吼道,“快跑啊你这畜生!”
“站住!”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阿禾猛地抬头,发现是一个落单的骑兵,看样子并不是季默的手下,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骑兵问道:“这是官道,你一个独身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根本不做理会,闷头就掠过他身侧。
“哎,等下,后面可是——”
那骑兵来不及阻拦,匆匆转头,阿禾已经飞驰出去十几米远了。但没过多久,她就自己停了下来。
阿禾神情木然地望着远处旌旗飘扬的重甲骑兵,和中央拱卫着的龙纛大旗,终于明白了,先前叫自己停下的,根本不是什么落单的骑兵。
而是用来开路的前哨。
她单枪匹马立在管道上,自然相当引人瞩目,而左右都是草木茂盛的山林,不过百米的距离,身边没有任何亲信拱卫,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认命吗?
阿禾低下头,方才那猎户小儿子字字泣血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
换做从前,她是认同这样观点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留条命,一切都还有翻盘的余地。
射.中乌斯的那一箭,她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一刻她还在心里鄙夷地嘲笑这孩子果然是个优柔寡断难成大事的性格,一点不像她,倒和游云有几分相似。
可当阿禾抬起眼,与龙纛下那位玄衣青年对视时,她却迷茫了。
“这姑娘是谁?”
郦黎并未见过阿禾摘下蒙眼白布后的真容,但他见这女人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看样子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不禁微微皱眉,想了想,让人主动去询问她的身份,问她是否是家里遭了难,需不需要帮忙。
“遭难?”阿禾冷不丁笑了一声,“倒也算吧,不过是我亲手点的火,杀的人罢了。”
问话之人睁大双眼,立刻退后数步,再不敢靠近她。
她淡淡道:“叫那小皇帝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你怎么知道陛下的身份?不对,”那问话的反应过来,怒道,“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是天皇老子,还敢叫陛下过来?”
“不要废话。”
大概是阿禾身上冰冷的杀气刺激了那人,他忙不迭地回来转告了,郦黎这会儿已经大概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毕竟顺着这条官道一直往前,就是京城了。
陆元善果然有两把刷子啊,自己这援军都还没到呢,他就结束战斗了。
郦黎在心里感叹,不顾身旁人的劝说阻拦,还是同意了阿禾的请求,但并未单独前来,身边也跟了两个武艺高强的将领随行。
阿禾并不在意,就像是根本没看到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大活人似的,只是执拗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叫身边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的?”
“啊?”郦黎万万没想不到居然是这个问题,他还真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道“好像没有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方面。”
“不可能!”阿禾急促道,“你是皇帝,驾驭百官万民,你身边要是没有愿意为你卖命的人,你睡得着觉?”
“睡得着啊。”郦黎理所当然道,“人的命都是爹娘给的,只有一条,当然,有时候确实会有不得不需要人牺牲性命去做的事情,这也没办法。所以我当皇帝当得挺累的,几乎每天都在想怎么尽可能地叫他们保住自己的小命……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身边这些家伙都太不惜命了点,倒是因为这个经常失眠。”
阿禾的眼角滚下一行血泪,突然仰天大笑了三声,把郦黎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这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惨笑道,“这就是‘大势’啊!当初游云想教会我,我却一直没学会也不肯学的,就是这个……”
说完,她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保护陛下!”
两名将领立刻把郦黎挡在身后,怒视着这女刺客,其中还有一人握紧了手中长矛准备前来捉拿她,谁知阿禾竟然直接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倒地的那一刻,她望着头顶湛蓝的晴空,脑海中没有悔恨和遗憾,只是回想起了解望第一次把乌斯带回家的那一天,也是同样明媚的蓝天。
“这孩子叫乌斯,以后就住在咱们家了,”解望站在院子门口,一边介绍,一边小心征询她的意见,“夫人,你不介意家里多个人吧?”
阿禾抱臂看着他:“介意有用吗?你人都带回来了。”
解望笑起来:“我就知道夫人刀子嘴豆腐心,最善良不过了。来,乌斯,跟我夫人打个招呼,她起不来身,因为已经有身孕了,我的。”
乌斯当时没吭声,满脸都写着无语,大概是想说“不是你的还能是隔壁老王的?”但偷偷瞟了她一眼。
阿禾当即就决定讨厌这个小鬼,一看就知道心术不正。
虽然她也是棵歪苗子,大概这算是同类相吸?
匕首当啷落地,她的后背重重地刷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小石子硌得她生疼。
但或许是因为快死了,多年来一直火烧般刺痛的双眼渐渐褪去了不适,她沐浴在阳光下,看到那个玄衣的高挑青年下马走向她,眉头紧锁,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悲悯和怅叹。
“若你不生在这个时代,”她听到他说,“一定会像我的院长那样,成为一名杰出的女性。抱歉。”
他居然对她说了抱歉!
阿禾又想放声大笑了,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笑出声了,就连瞳孔都渐渐涣散。
没想到,她以为早已腐烂到根子里的国家,竟出了这样一位皇帝……
或许真的是生不逢时吧。
郦黎单膝跪在她身侧,想听她会说些什么,他以为她会向解望或者乌斯道歉,反省自己这一生被名利遮眼错过了太多等等。
但都没有。
只有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是她这个不信命的女人,留给这世间最后的遗言。
半晌,郦黎伸出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双眸。
起身时,官道对面扬起烟尘,探马来报,是季将军率领的追兵赶上来了。
除了季默,陆舫和李臻也来了。
郦黎觉得陆元善这家伙以后都可以直接改名叫陆半仙,跟李臻竞争一下国师之位了。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回京城?
陆舫双手插袖站在禁军之首,看着郦黎笑而不语。
许久未见陛下的季默则表现得很是激动,当即滚下马来行礼:“陛下!吾等追敌寇至此,没想到竟然能与陛下相见……等下,这女人怎么在这里?!”
他终于看到躺在地上的阿禾,惊讶道:“她死了?”
郦黎点头:“她死了。自杀。”
季默露出了一种十分纠结的神情,介于“她居然自杀”的震惊和“她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自杀”的愤怒之间。
“就地掩埋吧,”郦黎吩咐道,“立个无字碑,书记官,把方才她问朕的话、还有朕的回答都记下来,等回去后交给宫中史官。”
书记官应下了,但又有些不安:“陛下,这等大逆不道祸乱纲常的女子,还要这样详细记下她的经历吗?万一后来人有学有样,就连女子都开始不安分守己的话……”
“那不是更好吗?”
郦黎笑起来,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中,他翻身上马,笑道:“朕自打当上这个皇帝后,别说身边人了,就连朕自己,都没一天不惦记着亡国!”
“陛下,这话可不兴说啊!!”
一群人大惊失色,但郦黎见状笑得更开心了,尽管他已经预见了回去之后还要收拾一大堆烂摊子,不过从今往后,他终于能开开心心地摆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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