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捣乱?
邵钱眼神一凛,人群中的锦衣卫立马定位了那个喊话的人,是个穿着破旧的脚夫,满脸沧桑沟壑,两鬓雪白,干瘦如柴。
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强行把人带走,说不定产生的后果还更严重。
所以邵钱打手势组织了要上前拿人的锦衣卫,示意等下再把人带走问话。而面对那脚夫的质问,头戴斗笠的乌斯脚步一顿,微微偏头朝那人望去,淡淡开口道:
“我拯救不了苍生。”
话音落下,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在这里的百姓,不少都是黄龙教的虔诚教徒,听到教主居然当众如此回应,顿时个个面上都露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
要不是那群护法拦在乌斯左右,他们就差没跪下来,抱着乌斯的大腿嚎啕大哭了。
黄龙教,是照亮他们无望人生的唯一一束光,即使这束光是虚假的,但好歹是个盼头。
若真的沦落到毫无希望的凄惨境地……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连坐着马车刚来到此地的郦黎,在听到乌斯这句话后,也忍不住诧异地挑了挑眉——乌斯这是,打算把黄龙教原地解散了?
虽然这对于朝廷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但郦黎实在没法过于乐观。
要是觉得对手会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死,让他们躺赢,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我拯救不了苍生,”像是怕外围的人没听见是的,乌斯竟然拔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下凡来了,也拯救不了苍生!”
这回人群的反应更加激烈了。
但随即,他又说了一番话:“天下百姓面临的苦难,只能靠百姓自己来解决!你们有手有脚,能忍受风吹雨打,酷暑寒冬,日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可为什么,还是过得如此艰难?”
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都被乌斯的提问带动着思考起来:对啊,为什么呢?
“你们不明白,那我来告诉你们。”乌斯道,“在下有幸,曾得以进入仙境之中,得到了黄龙神的指引。”
“黄龙神告诉我,百姓本可以自救,但因为有人压在他们的头上,剥夺了他们的粮食!田地!财产!还有本该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们没法拯救自己,只能日复一日的劳作、甚至成为流民,妻离子散!”
“你们本该拥有吃不完的粮食,本该在自己的家乡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是那些披着人皮、却压根儿不配称之为人的邪魔外道,掠夺了你们的一切!这就是我黄龙教出现的意义!!”
因为乌斯的这一席话,全场沸腾了。
百姓们群情激奋,人人叫好。
别说黄龙教的教徒们,就连那些单纯来凑热闹的脚夫、走街串巷的小摊贩、大户人家府上的护院和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都觉得乌斯说得太有道理了!
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啊!
那位最开始发问的脚夫,更是激动的浑身发抖,猛地跪倒在地,冲着乌斯的方向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扯着嗓子大吼道:“教主仙德无边!”
在他的感染下,其他人也纷纷喊了起来:
“教主仙德无边!救苦救难!!”
但场内坐着的那些“肉食者们”,表情可就不太好看了。
朱老板更是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抓着椅子两侧的扶手,正要冲着这群刁民破口大骂,突然被无数道不善的目光死死盯着。
等反应过来场合后,他脸皮抽搐,硬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儿来,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
邵钱倒是还算冷静:“沈指挥使到了吗?”
虽然陛下让他和沈江联合负责这次活动的,呃,“安保工作”,但主要负责人还是沈江。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锦衣卫竟然还按兵不动,只能说,沈江那边,一定得到了什么指示。
邵钱猜测的并没有错。
随驾一同来到现场的沈江早在乌斯开口时,就觉得事态不妙了。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低声询问身后车厢内的郦黎:“陛下,可要我现在带人把这狂徒拿下?”
“不必,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等听完后,郦黎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到了喉咙眼。
他和霍琮对视一眼,用口型艰难地问道:‘这位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但他打心眼里,其实是认同的。
尤其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改革,郦黎越来越觉得,趴在这个王朝身上吸血的虫豸,实在太多太多了。
霍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深皱眉,撩起车帘,注视着人群之中万众瞩目的乌斯,半晌,轻声道:“我觉得,应该不是。”
“想想王莽,”他说,“即使在古代,也会有人有着超越实际的思想。乌托邦的理想,从古至今很多人都幻想过,但乌斯最终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真的一以贯之,那就另当别论了。”
郦黎想起了解望的经历,默然片刻道:“我猜大概是后者。”
世上大部分农民起义,领袖都会对下属做出类似的承诺:
有田一起种,有地一起耕,有我一口,就有我兄弟们的一口。
但往往事实是,上位者成功的那一日,就是他调转屠刀方向,跟昔日兄弟们清算的那一日。
郦黎说不清楚自己是希望乌斯是穿越者,还是不希望对方是。
如果没有霍琮,即使乌斯是敌人,他在纠结的同时,一定也会高兴于自己找到了同类,说不定还会努力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但现在的话,他能不被自己的个人情绪干扰,只觉得,乌斯将来一定是个很难缠的敌人。
不,现在就已经很难缠了。
怪不得这位年纪轻轻就能把黄龙教教主李代桃僵,还管理得很好,郦黎心想。
光是这份演讲和煽动人心的功力,放在近现代,怎么着也得是个思.想犯的级别。
乌斯看到自己身边的百姓接二连三地跪下,正要再说上两句添把柴火,忽然听到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陛下与霍州牧到——”
这下原本还没来得及跪的百姓、以及根本没打算跪的那些商号老板掌柜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跪下,山呼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斯站在一地朝着郦黎跪倒的人群之中,身形似乎凝固了一般,似乎是出于畏惧,亦或是别的情绪,背影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
但这份静止只存在了短短几秒。
他转过身,望向了郦黎。
郦黎也认出了乌斯——尽管乌斯蒙得很严实,这次连眼睛看不清了,但这顶斗笠他很眼熟。
但他并未声张,只是微笑着看着乌斯,想看看这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跪,还是不跪。
全场现在,除了霍琮和他带来的几位,包括邵钱在内,已经没有一个人站着了。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乌斯最终还是撩起了袍子,缓缓地朝他行了一个跪礼:
“草民,见过陛下。”
“恭祝陛下,万岁千秋,福寿无疆。”
郦黎知道,自己这是扳回了一城。
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乌斯起身,而是笑着问道:“黄龙教的大名,朕早有所耳闻,不知这位教主,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呀?”
他以为乌斯会用一个化名,没想到乌斯竟然直截了当地回答:“草民早已抛弃肉身,改为修炼元神,但受黄龙神点拨,草民甘愿停留人间百年未曾飞升,如今这副躯体,乃是一位匈奴少年奉献,陛下称呼草民乌斯即可。”
他居然真的坦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郦黎都吃了一惊。
他立刻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匈奴人?”
“非也,”乌斯跪在地上,头未曾抬过,声音平静无波,“草民的意思是,这副身躯有一半匈奴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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