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沈江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憔悴得却像是刚通宵三天三夜,一张清秀面孔都泛着青黑。
“陛下,”他猛地跪在郦黎面前,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恳请您,对指挥使网开一面!”
郦黎:“起来吧,朕正要去见他呢。”
但沈江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臣虽不知指挥使究竟为何要如此激进行事,但臣了解指挥使的秉性,至始至终,他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绝无趁陛下昏睡期间,犯上作乱之意!”
“朕知道,”郦黎有些烦躁,“所以连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你就不知道拦他一下吗!”
“臣拦了,但指挥使那天告诉我,如果臣敢挡路,他连臣一起砍。”
“……那你还替他说话?”
沈江直起上半身,秀致双眸中闪烁着泪花。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郦黎:“陛下,指挥使是为了我们,才一意孤行,担负起所有罪责的!”
郦黎盯着他:“此话怎讲?”
沈江:“一切之始,都是在那天傍晚,您昏迷后第二天,指挥使按照那死士身上穿着的布料,找到了一家染坊……”
“这染坊背后的老板,是范家人开的?”
季默疾步行走于宫道间,听完下属的禀报,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立刻问道:“这个叫范通的人,是什么来历?”
沈江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他体力不比季默,有些气喘地禀报道:“他是范国公的次子,范家家主的庶弟,曾在朝中任中郎将,曾当众骂严弥国贼,后辞官在家,赋闲三年有余。”
“范家还有这样的人物?倒是个有骨气的。”
季默闻言略显诧异,但他还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去,把这个范通的叫来,我要问他几句话。”
“那时我们都没当一回事,”沈江说,“但没想到,范家大门紧闭,无论我们的人如何在外面呼唤都不与理睬。指挥使察觉到不对,亲自上门问话,管家也只是说范通突发疾病,无法见客。”
“但等我们返回镇抚司时,半道上,有人拦住了指挥使,自称范通,请他去家中一叙。”
沈江低下头,艰涩道:“我们担心有诈,想要从旁护卫。指挥使看出他表情不对,就强硬把我们赶出门外,不让任何人旁听。早知今日……其他锦衣卫就算了,江身为副指挥使,应该陪在指挥使身边的。”
“然而江至今不知道,指挥使和范通究竟谈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聊了很久。等再出来后,指挥使神情恍惚,沉默许久,跟我们说了一句‘君子生于囹圄,非君子之过,好生安葬他吧’。”
“等我们再进屋时,那范通已经死了。”
郦黎表情变了:“死了?如何死的?”
“割喉,脸上还盖着帕子。”沈江回答,“但江觉得,他的神情……非常安详,似乎是自尽,但那范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这样干脆利落一击毙命的,也只有指挥使本人了。”
郦黎听完了沈江的叙述,知道一切的关键,一定在范通告诉季默的那件事上。
可为什么,季默即使在霍琮面前也不肯直言相告?
郦黎偏头,和扮成侍卫的霍琮交换了一个视线,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沉重的想法:
难道说,是关于皇权……?
是了,在季默看来,他和霍琮关系虽好,但也只是好友之间的情谊,兄弟夫妻尚且会反目,更何况是天家之事。
但他不知道,郦黎和霍琮,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即使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柄,对于他们来说,也远不如彼此陪伴在身边,共度一生来得重要。
郦黎看着霍琮:“你跟我一起进去吧。”
他想要告诉季默,霍琮之与他如半身,也想要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
但霍琮只是摇了摇头,说:“你去吧,我不合适。”
沈江也急切地说了一声:“陛下,我和霍……这位侍卫就在这里等您好了,您要小心。”
郦黎见霍琮心意已决,只好让他和沈江先在诏狱外等着自己,拿上提灯,独自走下阴冷黑暗的阶梯。
空气潮湿闷热,角落里还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各种冰冷刑具在身侧一闪而过,空荡荡的牢狱中空无一人。
——因为原本关在这里的人,在那天晚上,已经全部被季默下令处死了。
郦黎心情复杂地来到狭长过道的尽头,听到脚步声,原本盘膝坐在角落里的季默睁开了双眼。
片刻之后,郦黎用钥匙打开锁头,推开了牢门。
“陛下,”季默一开口,就把郦黎镇住了,“知晓您身份的那些人,除一人外,臣已经全部处置了。”
郦黎听得一头雾水,心跳都快了两拍,还以为是被季默发现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可说不通啊,霍琮不也是吗?
他下意识问道:“那还剩下哪一个?”
季默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他说。
他难得冲郦黎露出一个笑容,虽然很浅淡:“陛下不必担忧,臣死后,您就是堂堂正正的郦氏血脉,大景唯一的君主。”
“若有藩王不服,您可以直接发兵征讨,不必过多理会——臣已经把所有证据全部销毁了,那些人即使有心想要发难,也死无对证。”
季默说完,深深看了一眼被他一席话震得半天没反应来的郦黎,从身侧拿起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匕首:
“能遇上陛下,是臣平生之大幸。即使您并非真正的郦氏子孙,但我季英侠忠于的,从来不是什么天潢贵胄。”
“——只要您还在位,臣相信,大景一定有迎来盛世的那一日。”
郦黎刚回过神来,就看到季默举起匕首,朝着自己的咽喉用力刺下,吓得他提灯一丢就扑了上来:
“等等,刀下留人啊——!!!”
第45章
郦黎被这神来一出吓得魂都飞了。
以两人之间的距离,和季默一只手就能吊打他的武力值,郦黎还以为自己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血溅当场。
一瞬间,他脑袋里闪过无数气管被割开后的急救措施。
……然而一个都没用上。
季默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了,握着匕首的手稳稳停在喉颈前方一寸的位置,倒是郦黎差点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幸好最后关头他抬手撑住了墙面,摆出了一个壁咚的造型,用愤怒混合着后怕的眼神狠狠瞪了季默一眼,勉强维持住了自己身为君主霸气侧漏的形象。
“你要死也别死在朕面前!”他怒吼道,劈手夺过季默手中的匕首,当啷丢到一旁角落里,“出息了!朕的指挥使真是出息了!”
“第一次见陛下如此慌张的神色,”季默仰头看着郦黎暴怒的样子,恍然失神地喃喃道,“没想到竟还有这一日……臣死而无憾了。”
“闭嘴!”
郦黎的火蹭的一下窜老高。
——他就现在听不得“死”这个字!
他叉着腰,像只愤怒的小鸟,暴躁地在狭小监牢内转了好几圈。
突然又猛地停下脚步,抖着手指着季默的鼻子,似乎想张口骂人,但看到季默枯槁消瘦的模样,最终只是狠狠一甩袖,咽下了到嘴边的痛骂。
该死的心软!
“朕已经在外面听沈副指挥使说了,”不过郦黎也没给季默什么好脸色,他冷冷道,“但朕还是想亲口听你说,那范通,到底跟你说了什么?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陛下应该心中明了才是。”季默安静片刻,说道,“您并非郦氏族谱上记载的宗室子。”
郦黎心道他明了个大头鬼。
自己一穿过来就是皇帝了,哪里能猜到严弥胆子这么大,居然还敢这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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