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某人的真实目的后,郦黎的脸色绿了。
幸好陆舫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
“那位邵先生可真有本事,不但大景律法倒背如流,心算更是一等一的快,”他赞叹道,“舫甚至怀疑他脑袋里装了一个算盘。”
“看来确实是个人才,不过好好的,那牙郎为何要拉他去报官?”
“因为……”
“因为钱不愿被那牙郎白白骗去辛苦钱,便跟他讨价还价半天,谁知道,还惹得他恼羞成怒了。”
一道凉凉的声音插.入了他们的谈话。
郦黎和陆舫同时一愣,扭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身着朴素布衣的高瘦男人站在门槛外,双手并拢身前,朝着郦黎深深一拜:
“邵钱邵金玉,见过陛下,陆尚书。”
这人长相普通,衣着更是简陋,旧衣的衣襟已经浆洗得有些泛白,里面还隐约能看到补丁的边缘,衣摆因为一路走来,还沾染上了不少泥点和潮湿水渍,像是街上做生意的卖货郎。
但他的气场却出奇的凌厉,抬头看过来时,剑眉斜飞入鬓,鼻胆高悬,一双眼睛犹如鹰隼般锋锐,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人。
“免礼。”郦黎本着吃瓜的心态问道,“那你是怎么处理这事的,那牙郎真拉着你去对簿公堂了?”
邵钱昂首回答:“去了,赢了。”
“你是怎么赢的?”
“臣跟那主事的说,我乃霍州牧麾下淮阴令,他便态度大变,不仅杖责了那牙郎,还说要作主送臣一套京城的别院。”
郦黎的眉毛高高挑起:“你接受了?”
“臣接受了。”
郦黎声音渐冷:“那你可知道,这是官员之间的私相授受、互相包庇?”
“知道。”
“知道居然还敢当着朕的面说出来,邵钱,你好大的胆子!”
郦黎猛地一拍桌案,吓得旁边使者脸色惨白,“霍琮派你到京城,就是为了让你仗着他的名声捞钱的吗?”
“房子,臣不会住,钱,臣也不会花,”邵钱却毫无惧色,坦坦荡荡地说道,“但这些东西,臣必须得收下。”
“臣明白霍大人派臣来相助陛下的目的,所以为了最快打入世家之中,获得情报,臣只能与他们同流合污,请陛下见谅。”
郦黎看着他一身称得上破旧的衣裳,许久后,稍稍缓和了声音问道:“所以你是专门换上这身衣服来见朕的?为了以证清白。”
“非也,”邵钱说道,“这件衣服臣已穿了十年有余。”
“为何不买身新的?”
“没钱。”
郦黎:“……霍琮不给你发月俸吗?”
“太少,如今大景米贵,油贵,柴也贵,还有租金和孩童上学的笔墨钱,光靠臣一人养活家小,已是十分艰难。”
邵钱的话直白的有些扎心了,“不知陛下这边,能否再给臣多发一份俸禄?不然臣在京城,恐怕只能和下属每日三顿喝稀粥了。”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陆舫手中的鸡翅膀上,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
郦黎猜测,他可能想表达的意思是“我可没有陆尚书这么好的条件”。
正吃得津津有味、看戏看得也津津有味的陆舫,手中抓着喷香油亮的鸡翅膀,忽然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陛下,”他扭头对郦黎解释道,“臣平时也是十分节俭的,自打在京城买房后,家中多年无余财,臣和老母亲三日才能吃上一回肉,这鸡还是为陛下买的。”
他重点强调了最后半句。
然而邵钱直白道:“臣已有月余没尝过肉味了。而且臣都看到了,陛下方才只动了几口,就属陆尚书吃得最多。”
陆舫嘴角一抽:
不是,吃只鸡而已,这人有毛病吧?
郦黎憋着笑:“很好,看来又来了个能治你的。你俩不如到一旁交流交流感情如何?医馆下午病人多,聊了这么久,也到了该出诊的时间了。”
他起身对邵钱说道:“你说的俸禄,朕会考虑的,虽然国库紧张,但如果你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朕年底还给你多发一笔奖金。”
邵钱立刻躬身下拜,“多谢陛下恩典!”
陆舫趁机把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仓促擦了擦手,也跟了上去。
他本以为陛下在这儿给人看病,只不过是出于年轻人兴趣的玩闹,在听闻这一带“小霍神医”的名头时,还觉得怕不是姓季的或者沈江宠溺陛下,才有意散播这些传言。
但只在医馆呆了短短一下午,陆舫就彻底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看法。
陛下绝不仅仅只是在玩闹。
他是在认真聆听每一位病人的痛苦,用自己的语言将那些含糊不清的病情具体描述出来,然后再对症下药。
无论他出现在哪里,都会是人群的焦点。
所有病患和家属,都用信赖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年轻俊秀的郎中,即使他脸上并没有象征着阅历的沟壑。
因为他对待每一个病人,态度都是温和而镇静的。
无论病人的态度如何恶劣,语气如何急躁。
他身形清瘦,一袭青衣端正坐在那里,修长白皙的指尖捏着金针,稳稳扎在病人身上的穴位处,从头至尾,表情丝毫不变,就像是万顷平波、风平浪静的湖水。
但在听到那些贫苦病人倾诉的苦楚时,那双年轻清澈的眼眸中,却会流露出不太符合他这个年岁的、一丝平静的悲悯。
很浅淡,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样温谦的人,谁能想到,竟然是居于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呢?
恐怕就连古书上写的圣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陆舫站在角落里,非常大逆不道地盯着郦黎的脸发起了呆。
邵钱也走了过来。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陛下,又看了看医馆墙上明码标价的药材价格,紧紧抿着唇,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色黄昏,日影横斜,看病的队伍不减反增,从前堂一直排到了大街上。
掌柜的走出来,让外面的人都散了,明天再来。
一阵抱怨声响起,有人动了歪心思,趁他没注意的功夫,插队挤进了医馆。
却听正在给人扎针的郦黎头也不抬地说道:“出去,明天排好队再来。”
那人只得悻悻转身离去。
等最后一个病人感恩戴德地走后,郦黎终于能下班了。
他跟掌柜的打了声招呼说自己锁门,走到无人后院,让锦衣卫帮他把后头的药囊拿来,然后站在空地上,好生捏了捏因为施针而酸痛的肩膀。
身后的陆舫问道:“您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古书,还有宫中御医。”郦黎含糊回答,“俗话说久病成医,再说严弥在时,朕也没别的事可干了。”
邵钱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告辞离开,郦黎准许了。
因为他知道,世家为了拉拢霍琮,送房只是第一步,后面肯定还要加大收买力度,到时候,邵钱要处理的各种情况大概不会少。
不像陆舫这个闲人,每天都能在他面前瞎晃悠。
陆舫又问道:“那陛下可知道,神医妙手可救千百人姓命,却仍比不上平庸守成之君的一鳞半爪?”
“朕知道元善你想说什么,”郦黎叹道,“从前我也听过一句话,叫学医救不了……咳,救不了亡国奴,再精湛的医术,所能救下的人也是有限的。”
“既然陛下明白,为何还要这么做?”
“朕只是想给自己一段放空的时间,”郦黎说,“身体上的累,那不叫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利益熏心,才是叫朕疲惫不堪的东西。”
他看了眼陆舫,笑道:“元善何故用这种表情看我?你当初说的没错,朕不适合当帝王,因为朕根本不想承担这份责任,天下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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