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捋了捋胡须,他开了几十年医馆,本该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却也不禁长长叹息一声。
“他来仁心堂已有数日,陈家无一人上门探望,那几个兄弟也算仗义,本想替他去官府讨要说法,结果,官府的老爷不但不受理,还要治他们的罪呢。”
郦黎听得右眼直跳。
贺寿、塑庙、瞒着官府、讨要说法……
很好,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踩在了他的雷点上。
“不过,”掌柜的注意到师父拼命递来的眼神,立刻话锋一转,“这孙树能遇到小先生你,肯定是平时积德带来的福报,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老御医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又被自家不成器的徒弟说出了一脑袋冷汗,闻言立刻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笑得勉强,赵应则因为被老伙计当众拂了面子,连茶水都喝不下去了,表情也十分僵硬。
郦黎则完全没注意到气氛的尴尬。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高尚会说出那番话了。
“……大景几百年盘根错节的豪族勋贵,哪里是严弥这种土财主、暴发户可比的?”
赵应见他久久不语,还以为郦黎是真不打算跟他们合作了,顿时心中焦急,坐立不安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郦公子,我……”
“爹!”
门外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喊叫,几人应声望去,发现竟是个还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红着眼睛看着他们,“我爹呢?他还好吗?”
仁心堂的伙计急匆匆赶上来,要把她拉走,但那丫头死死抓着门框,就是不挪地方。
最后伙计没办法了,只能看向老板。
“你怎么又来了?”
正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时,掌柜的率先起身,无奈道:“不都跟你说了,你爹在我这养伤,你且安心在家等他回去便是。”
转头他又对众人解释道:“这是那孙树收养的女儿,叫春芽,这几天每天都来我这儿,说只要能陪着他爹一起,情愿给我当丫鬟做牛做马。老夫都五十岁的人了,要她这么黄毛丫头做什么?”
“我可以替你洗衣服!”小丫头倔强地瞪着他,“还能织布、绣花、做饭、打扫院子,我打小就没了娘,只有我爹一个,只要你救他,我可能干了!三天三夜不睡觉都没事!”
几人都笑了。
郦黎笑完,看着那女孩稚嫩干燥的脸蛋,和手上密密麻麻的冻疮,顿了一下,起身接过了她手中的竹篮。
春芽眼神本来十分警惕,但抬头看见郦黎的长相,呆了两秒,脸颊浮现起两坨红晕,讷讷地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郦黎低头问她。
“是我给爹做的野菜团子,”春芽小声道,“他可喜欢吃这个了,以前生病的时候,说多吃我做的菜团子,病就好得快。”
郦黎解开竹篮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着六七个黑乎乎的饭疙瘩,看上去又冷又硬,叫人毫无食欲。
“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尝尝……”
春芽结结巴巴地说道。
郦黎摸了摸她的脑袋,从竹篮子里拿起了一个硬疙瘩,咬了一口。
嗯,果然很锻炼牙口。
坐在角落里的季默动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阻止。
“味道怎么样?”春芽仰头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
“好吃,”郦黎说,不动声色地把那个菜团子放回竹篮里,“你爹说得没错,吃这个病确实好得快。只是他现在身体在恢复阶段,不能见人,我帮你把这菜团子送进去,怎么样?”
他保证道:“等再过不久,他就能痊愈回家了。”
春芽红着脸点点头:“我信你。”
掌柜的:“…………”
他忍不住道:“小丫头,你怎么只信他,不信我呢?我才是你爹的大夫啊。”
春芽不说话,但她偷偷看郦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郦黎叫安竹先把春芽送回家去,然后对赵应说道:“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见一面再说,明日就劳烦赵掌柜的为我引荐了。”
赵应大喜:“那是当然!”
掌柜的见郦黎心意已决,也不再开口劝阻。
……而且从刚才开始,师父就一直踩着他的脚呢。
待从仁心堂离开后,郦黎一行人与赵应约好时间,彼此道别,郦黎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不再闲逛,直接回了宫。
刚到宫门前,郦黎才下马车,老御医就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陛下,我那徒儿狂妄无知,还请您不要跟他计较,”他颤颤巍巍道,“我日后定会对他严加管教……”
“起来吧,朕又没怪他。”
相反,他还要谢谢那掌柜的呢。
要不是今天出了趟宫,郦黎还不知道,京城的吏治已经坏到了如此地步。
这些豪门贵胄,早就不把什么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了!
他越想越气,又开始研磨给霍琮写信。
算算时间,霍琮也应该快到地方了吧?
不知道他在路上有没有收到自己的诏书和葡萄,他特意叫人换马去追的,应该能在到地方前赶上。
虽然霍琮刚走没多久,郦黎想念他的次数,却比从前更甚了。
这个时代,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尤其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出宫一趟,郦黎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他写完这封信,呆呆地望着外面天空中北归的大雁,忽然有种无力感蔓延全身。
自己,真的能够改变这个时代吗?
霍琮在地方进行改革的时候,一定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郦黎现在无比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看待和处理这些事情的。
傍晚,又是一封信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发往了徐州。
霍琮是在驿站收到这封信的。
此处距离徐州已经不远了,只有百十里路,不消一日便能到达。
他坐在窗边拆开信,和往常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从头到尾,很慢地看完了。
虽然郦黎写信的语气很正常,但从寄信的频率中,霍琮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焦急和迷茫。
这种状态可不行。
郦黎的计划是可行的,他想,只是细节还需要完善。
徐徐图之,方为正道,一旦急功近利,就容易出现纰漏。
霍琮和名门旧族打过很多次交道,很了解这些人的秉性,也知道该如何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相对而言,郦黎就比较欠缺这方面的经验。
但他有一处巨大的优势——在封建社会,皇权天然占据优势地位。
前提是,君主手握实权。
“主公。”
身后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伴随着清和嗓音一同响起。
霍琮转过身,抬头平静问道:“这么急来找我,何事?”
天光透过窗棂,照亮了轮椅上青年清雅苍白的脸庞,和那双清癯脸上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手中握着一卷文书,禀报道:“主公,望已经派探子北上,打探边境动向。近来匈奴内部纷争不断,七位王子彼此厮杀,只剩下二王子、四王子和五王子幸存,最迟明年,单于之位就会出分晓了。”
霍琮:“再让他们乱一阵子,中原连年天灾,经不起外族入侵了。”
“望尽力而为。”解望略一点头,视线落在霍琮手中的信件上,“陛下又给您写信了?”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好奇,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思。
“不需要想太多,”霍琮瞥了他一眼,“既不是试探也不是拉拢,他只是单纯想给我写信而已。”
解望好好的,被就突然秀了一脸。
他面色微僵:“……望真的很好奇,主公您究竟是如何与陛下结识的。”
“说来话长。”
霍琮并未多讲,只是把郦黎的信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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