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舫老脸一红,赶紧打断他的话,“既然你现在是彭城太守,那来京述职再正常不过,这段时日你就住在我的尚书府吧,我叫下面人给你收拾间客房,或者你我许久不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也可——”
“大可不必。”解望微笑道,“望住客房即可。”
“……好吧。”
陆舫站起身,轻快道:“我先去兵部侍郎和穆将军那边转一圈,晚上回来再跟你讨论作战计划。正好,顺便给他们提个醒,免得穆老将军天天因为天安仓放粮的事情对我吹胡子瞪眼。”
京城布防图是机要中的机要,除了郦黎外,全天下有资格查看这张图的人不超过五指之数。
解望虽然是霍琮最信任的谋士,但他的官职只是彭城太守,所以显然不够这个资格。
“你准备偷回来?”解望抬头看着他。
陆舫自信一笑:“舫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多看几遍,回来临摹一张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解望也不再说话。
他推着轮椅到了门口,目送着陆舫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们谈话时,外面的天悄悄阴了下来,雨水顺着屋檐上方的滴水瓦叮咚滴落,如珠串坠地,在潮湿的青石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雨腥气,寒风穿堂吹拂在脸颊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解望还是坚持叫人把自己推到了屋檐下。
他不爱呆在屋内。
这是那次大火给他留下的阴影,哪怕屋门大敞,窗户洞开,那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仍环绕着他,久久不散。
解望静静望着檐下的雨帘,静静思考着一件事——
这一次,主公究竟为什么不让他随军?
他身为彭城太守,在京城无法掌军,还是靠着跟陆舫的关系才能看到京城布防图,能起到的最大作用,也只是帮着禁军出谋划策守城……如此鸡肋,真的有来京城的必要吗?
能让陛下在如此紧要的档口离开京城,主公那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现在兖州的消息已经很难传递过来了,也不知道樊王那边究竟攻占了多少城池。
解望其实第一时间就给霍琮去了信,询问他,是否需要召集各地的暗桩。
这批人马数量虽不算多,但加起来,也足足有两三万之众,放在一场战役中,甚至都足够改变战局了。
但他得到的回复是不必。
并且霍琮让他一定要把这些暗桩隐藏好,除了他和陛下的命令外,谁也不许调动他们。
解望从这个命令中嗅到了不祥的意味。
但他相信主公会有解决的办法,主公还有大业未成,他曾亲口对解望说过,自己会帮助陛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主,再造盛世。
在此之前,他一定不会死。
解望一向是理性压倒感性的人,他能做到摒弃一切情感为霍琮出谋划策,只因为霍琮是他认定的主公,又对大景——或者是说陛下所在的大景忠心无二。
但唯独在霍琮会死这件事上,他完全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只有和霍琮深入接触的人才会发现,这个男人身上的人格魅力究竟有多么强烈。
抛开一切的智慧品格与能力不谈,能让解望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心甘情愿地称呼一声“主公”,霍琮靠的,可不是什么舌绽莲花的说服技巧,也不是任何金钱和权势外力。
因为这些东西,对于当时惨遭背叛失去一切的解望来说,统统毫无用处。
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条:
那时候,解望从霍琮身上看到了一种信念。
这个沉默寡言被一众人奉为首领的年轻人,就像是一颗顽石,永远坚定、执着、一往无前,不会软弱,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当他看着你时,你会不自觉地信服他的话,而事实也证明了,他往往做出的选择,都是最为理性和正确的那一条。
……当然,这些都是在主公见到陛下前的事了。
他又想起今日收到的几条情报:
青州那边的大小城池,在短短几日内,被一支神出鬼没的骑兵收拾了个遍,所到之处贪官污吏人头滚滚,百姓欢呼雀跃夹道欢送.
吓得青州州牧立马给原本想要嫁给樊王儿子的女儿谈婚论嫁,最后匆匆嫁给了当地的一户士族人家;
另一方面,北海太守被下属告发谋反,想要带兵反抗时,被霍军军中谋士就地诛杀,一夜之间查出上百同党,堪称雷霆手段。
虽然京城这边还没听闻消息,但来送情报的探子告诉解望,北海当地都在传,那位谋士不仅足智多谋,心狠手辣,还是很早就跟着霍琮狼狈为奸的创业元老之一。
大家都觉得,这位元老肯定指的是那位曾任京官的解大人。
除了解大人以外,谁还有这样的手段呢!
解望本人听说后:“…………”
行吧。
陛下想拿他当靶子,他这个做臣子的,也只好苦笑着背了这个黑锅呗。
这一刻,解望倒是能理解,为什么陆舫经常在信里抱怨陛下动不动就胡来让他擦屁股,却每每都表现出乐此不疲之态了。
听着院中雨打芭蕉之声,解望仰头望天,眼眸中思绪翻腾。
半晌,他轻轻笑了笑。
有这样的陛下,乃大景之幸啊。
*
十日后,深夜。
北海太守府。
霍琮翻身下马,阻止了见到他后露出惊喜神色、立刻想要转身去向郦黎道喜的安竹,还特意朝对方比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然后以最快速度卸下身上盔甲,又洗了个战斗澡冲干身上的灰尘汗土和血腥,这才朝着卧室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脚步略显虚浮,眼底浮现着浓郁的青黑和疲惫色彩,接连征战了十日,每天的睡觉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更别提霍琮现在还中了蛊虫的负面buff。
但霍琮暗自用指甲掐了掐掌心,还是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
他答应过郦黎十天后回来,可也不想让郦黎担心。
卧室里一片漆黑,霍琮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安竹快速把霍琮的盔甲和佩剑放好,一路小跑着赶过来:“霍大人,您也走太快了!刚想跟您说,陛下还没睡呢,一直在书房等您……”
霍琮立刻转身朝书房走去,甚至都来不及多问两句。
书房内果然灯火通明,他推开门时,郦黎正埋首在浩如烟海的医书古籍之中,眉头紧皱地翻阅着一宗宗病例,试图从那些晦涩的字词语句中找到一个可行的药物杀虫办法。
他看得太投入了,霍琮在他面前站了近一分钟,郦黎都没发现。还是从门外透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晃动,这才恍然回神。
护住火焰时,郦黎的余光瞥见了霍琮的身影。
“你……”看到霍琮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瞬间焕发出了无限的惊喜光芒,但下一秒就被他强行抑制住了。
“你还知道回来?”
霍琮走到他面前,想要取走郦黎手中的书册。
他低声道:“我很想你。”
郦黎躲开他的手,把那册书卷反手扣在桌上,指了指墙角的跪垫,冷哼一声:“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这都过零点了,说话不算话,今晚你就睡这吧。”
说完他就端起烛台,径直走出了书房准备回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
黑暗中,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郦黎刚想发火,就听霍琮从身后搂着他,哑着嗓子道:“疼……”
“哪儿疼!?”
郦黎立马转过身来,紧张万分地盯着他,还要伸手给他把脉:“我就说你这是作死!都这样了还要去打仗,也亏得青州这边没什么硬茬子,否则能一直磨死你!”
月光下,躺在身侧的俊秀的青年披散着长发,一身雪白亵衣,神情惶惶地看着他,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霍琮是顶不住。
他垂下眼眸,顺势把郦黎的手牵过来,伸进了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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