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止轻扯嘴角:“我有一个发小也是出自将军世家,他四岁就开始扎马步,五岁能跑五公里,七岁擒拿格斗不在话下,去年十月刚刚参了军,至少这么多年,你都是自由的。”
“让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家族式洗脑和绑架是什么样的。”
江行止的眸光微微低垂,嵌在壁顶上的暖灯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抹了一层柔和的金粉,烘托得他的神色有说不出的哀然凄绝。
谢云书的呼吸一下子就被掐住了,他情不自禁地移坐到江行止身边去,握住他的手腕。
江行止冲着他微微一笑,那个笑也是怎么看怎么伤感。
“我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江家人就把祖宗十八代的族谱拿出来给我背,‘家族利益高于一切’这几个字,是我人生里接收到的第一个信条……”
江行止用舌尖顶了顶自己的腮帮,讲故事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连自己都开始投入真情实感了,他对谢云书说:“你知道,我是没有童年的。”
谢云书的心脏“噼啪”一声,裂成了碎八瓣。
他把江行止的脑袋往怀里抱了抱,从他的脸蛋儿揉到头发丝儿。
“我从两岁多的时候就开始认字学东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没有放假过,学点英文啊算术啊都还是小意思,最怕的是那些礼仪形体训练、注意力集中训练,那会我还是小孩子呢,一站一坐都是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不带动的。”
谢云书倏地攥紧了江行止的手腕,江行止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从他的指腹捏到指根,一根根捏过去,一边继续说道:“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也学防身术,功夫这东西你们都懂的,首先要学的就是挨打,挨拳脚的打,挨棍械的打,只有先挨过了打不怕疼了,才能继续学反击的招数,这些裴寂以后才要学的东西,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天天领教了。”
说着瞥了裴小狗一眼,言下之意竟然还有点微妙的得意。
谢云书眼眶泛红,柔情止不住地往上涌,碍于裴寂在旁边不能亲不能吻,只能不停拍着江行止的背,一下一下地顺。
江行止朝裴寂扬了下手:“你爹离婚这么多年也没再婚生别的儿子,我爹在外头养了个私生子,就比我小一岁,除了我妈被蒙在鼓里,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他一边哄我妈我是江家唯一继承人,一边给小三买房子车子给她股份,最后还给私生子上了户口——”
“我靠!你爹真不是东西!”裴寂脱口大骂。
江行止抿抿嘴,往谢云书身边挨了挨,谢云书揽住他的肩,趁裴寂没注意,飞快地低头亲了亲江行止的眉角。
江行止心里那口酸气终于吐出去了。
裴寂掰着指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里嘀嘀咕咕地计算他老子跟江行止的老子哪个更不是东西,得出的结果是半斤对八两,他眼神一黯,再度委屈:“但你妈一直都在啊,你还是比我好一点。”
谢云书心肝一抽,腾出一只手去又摸了摸裴寂的头。
江行止还有杀招:“我后来停了那些训练,因为十来岁的时候吃错东西,伤到了神经系统,有一阵子身体不太好。”
谢云书眼睛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又摸江行止的脑袋。
裴寂不服气:“你现在身体不是挺好的,我以后、我以后当兵还要苦的,而且你爹、你爹也没揍过你!”
江行止捂住自己的胸口,恹恹地靠着谢云书的肩膀,软乎乎地说:“我现在身上还有伤呢。”
谢云书终于察觉出江行止在干什么了,他好笑地戳了戳江行止的脑门:傻子一个,连这种醋都吃!
裴寂又趴回了枕头上,闷了好一会才说:“他早告诉我也没用,哼,我还是讨厌他!”
没头没尾的话,谢云书和江行止却都是懂的。
谢云书看看时间,又过凌晨了,他看裴寂今晚也不肯回屋去睡了,便去到隔壁把裴寂的被子抱了过来,让江行止睡在里面,裴寂睡外面,谢云书躺在正中间,好在床是2.5米宽的,三个大男孩并肩躺还绰绰有余,一人一床被子盖好。
裴小狗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告诉我就是为我好吗……我才不信……他从来没为我好过……”
谢云书不知道怎么说,转头去看江行止,他发现江行止总是能提供新奇的思路,总是有办法,把一团死结解出个活扣来。
江行止一只手搭在自己脑后,一只手勾拉着谢云书的手,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轻轻磨了磨:“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好啊好啊,”谢云书忙说,“听故事。”
江行止沉吟了一会,开始讲道:“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我们国家的某个边疆地区,城市和国境线交界的地方,当地的反|动武装分子和国际恐|怖组织勾结,他们通过拆分零件的方式往我们境内运输了一批军|火,当地武|警接到消息后向军队求援,军|方根据武|警的情报派遣了一支特种小队前来支援剿灭这批恐|怖分子。”
寂静的房间里,江行止的声音带着近似某种中音域乐器的磁性低低盘旋,谢云书和裴寂都朝他望着,专注地倾听。
“当特种分队的指挥官带着自己的部下来到战斗地点时,才发现情报有误,真正的敌人数量远远超出了情报上的数字,敌人的目的也不是走|私这批军|火,而是要在我国境内制造出一场具有轰动效应的局部战争,埋伏在战斗地点的除了十几倍于我方数量的敌人,还有许多杀伤力强大的重型武器,这是一场烈度完全脱离了预期的战争,我方和敌方的火力对比,完全是以卵击石。”
少年们的呼吸微微沉重,谢云书和裴寂都知道江行止不会随便讲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
“指挥官的任务是要带着有限的兵力和火力,将敌人阻挡在国境线外,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后方城镇,援军四个小时后才能到达。”
接下来江行止详细描述了这场战争的细节,枪|炮齐鸣,硝|烟漫天,血肉横飞。
“最后我们打赢了,”江行止看向谢云书,“你们应该都猜到了,那名指挥官就是裴大校,我是在一个纪录片里看到的这场战争,这个纪录片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在这场战斗里……”
江行止微微吸了一口气,语速变得缓了下来:“在这场战斗里,裴大校的手里有一支21人的特种分队,还有一个营的重装武|警供他指挥,特种分队被派遣在前哨,遭到敌人的炮火密集围攻,裴大校如果带着武警去救人,那么敌人就可能从后方绕进,如果裴大校不救,那支特种分队就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全军覆没,那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一口锅里吃饭,一个营地里睡觉的兄弟,”江行止问,“如果是你们,你们会不会下令救援?”
谢云书和裴寂好半天都没能开口。
“不能救。”
江行止没有逼着他们继续给答案,而是直接给出结论,他抽出放在脑后的手,遮在眼睛上:“只有裴大校这种人,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这样绝情但正确的指令。”
“一个缁衣染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将领,注定他很难是一个脉脉温情、会对孩子嘘寒问暖的父亲,因为他一旦带着那样的拳拳之心上战场,带着那些情深意长的牵挂,他就很难带着更多的人打赢一次次的战斗,从那些战场上走下来。”
房间里久久无声。
……
裴寂睡着了。
谢云书帮他把被子拉到胸口,看到他眼睛闭得紧紧,睫毛好像小扇子似的,红扑扑的脸蛋鼓包包的,满是婴儿肥,红彤彤的鼻子皱着,连睡着的时候都有一股倔倔的劲儿,看上去特别像一个孩子。
一个漂亮的,无辜的,倔强的,干净的孩子。
谢云书不禁想起前世他站在裴寂的墓碑前,看着碑上的裴寂遗像,一身橄榄绿,肩上扛着金灿灿的衔,目光明亮含笑,眉宇里全是勃勃英气和昂然生机。
那无疑是他入伍之后照的,他照相的时候无疑也是快乐的。
裴寂牺牲之后遗书公告天下,两句话感动了无数人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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