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书不卑不亢握上去:“裴叔叔, 您好。”
他看向蒋华,说:“蒋老师,我想单独跟裴叔叔谈一会, 可以吗?”
蒋华一愣, 作为班主任他当然也急着知道裴寂的下落,但谢云书既然这么说, 蒋华只得点点头, 出去的时候顺便带上房门。
裴林生微蹙眉, 在他这样讲究尊卑有序等级分明的人眼中,谢云书一个学生既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又故意支走老师的言行,让他相当不喜,他看向谢云书的视线有一丝不耐的锐利:“年轻人,你有什么话不能让你的老师听,非要支走他才能跟我说?”
“您不是想知道裴寂在哪里吗?”
“你知道裴寂在哪里?”
“知道,”谢云书往后退了几步,估算出一个一旦裴林生想要动手,他方便招架的距离,然后他一耸肩,轻声说,“他死了。”
裴林生霍然站起,因为动作太快太急,身上粗|硬的军装布料甚至发出了簌簌的摩擦声,他似乎想一步跨出去,却又极力忍出,他手臂肌肉绷起,手背上的青筋暴凸得像是要从表皮里蹦出来。
男人眼眶里霎那血红,他胸腔鼓动,沉声如闷雷:“你说什么?”
少年雪亮的眼睛眸光微动,毫无畏惧地回视过去,语速缓慢地,一字一字重复:“我说,裴寂死了!”
“胡说八道!”裴林生一声暴喝,他的瞳孔紧压成线,死死盯着谢云书,那样凶狠的表情让谢云书不得不怀疑,如果下一刻他还敢说裴寂死了,裴林生会活活把他撕成两半。
裴林生怒声:“我再问你一遍,裴寂在哪里?”
如果是平常人,面对裴林生这样煞气四溢的强大气场早就连腿都软了,可谢云书的嘴角却勾起讥诮的弧度,冷嘲道:“要是我不说,裴叔叔打算把我怎么样呢?也用马鞭子把我抽一顿?”
裴林生眉峰剧烈一跳,终于听出了这个胆大的少年在嘲讽他什么。
他的目光难以置信地在谢云书精致而锋利的眉目间来回穿梭,终究还是压抑住了暴怒的情绪:“小子,你年纪小,满口胡言乱语我当你不懂事,不跟你计较,你不知道裴寂在哪里没关系,但你不能胡乱说话,你家里的大人需要好好管教你!”
“真奇怪……”谢云书偏着头,年轻俊秀的面庞上露出实实在在的困惑与不解,“一个陌生人,在你的面前大放厥词咒你儿子死了,裴大校居然能忍住不动手?看来您也不是没有自控能力的暴|力狂,怎么一到裴寂面前就完全管不住自己的手呢?”
“我怎么管教我的儿子轮不到你来置喙,这是我们的家事……”
谢云书尖锐道:“一个能用马鞭子往自己亲生儿子身上抽,把他抽得浑身鲜血淋淋,又把他赶出家门的父亲,应该迫不及待希望他儿子死掉吧?您找他做什么?逮回去继续抽吗?”
裴林生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把他赶出去。
“你下那么重手的时候没想过裴寂会死吗?他带着一身伤跑出去,十来天毫无音讯,你没想过他会死吗?难道你以为你生的是个木头,他不会疼不会死吗?你知不知道你儿子窝在一个又小又脏又臭,蟑螂老鼠满地爬的黑旅馆里,没有饭吃也没有药,发烧发到41°,如果不是我赶过去,他已经活活烧死在里面了吗?!”
谢云书一口一个“死”字激得裴林生怒火灼烧,可在他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满脸惊怒霎时转为愕然。
“如果你是今天赶到那个小旅馆……”谢云书晶亮的眼睛里迸射出几近恶毒的狠意,他抑扬顿挫、无比细致地向裴林生描绘着那个画面,“他消失了十天你都没有找他,如果你今天才在那个小旅馆找到他,那你看到的就是一副冷冰冰的尸体!他的眼睛、鼻子、嘴全是青紫和浮肿,你甚至可能认不出他的脸,只能让法医用DNA来确认!他满身带着你打出来的伤痕,法医会告诉你,他身上哪块骨裂是被你踹的,哪块外翻的血肉是被你抽的……”
“闭嘴!”裴林生终于咆哮出声,男人粗嘎沉重的嗓音在办公室内振聋发聩,空气里仿佛有无声的弦在激烈震荡。
谢云书没有被喝阻住,然而他话锋一转,尖锐的语调陡转为凄厉哀伤:“……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他只有一个每次回家就恨不得把他往死里打的爸爸,他没有体会过多少爱,他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人真心爱他,他从没体会过,所以他死的时候说不定还是觉得很高兴,很解脱……”
“嘭!”裴林生的身影闪电般冲过来,猛然一拳打在谢云书身旁的办公桌上,扼断了所有的声音!
实心木的桌子中心顷刻间陷出一道凹陷,空气里爆发出一阵“咔咔擦擦”,无数裂纹以凹陷为中心辐射,像蛛网一般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江行止急奔进来,一把拉过谢云书,江行止上下打量过后发现谢云书没什么事才放下了心,将他推到自己身后,自己挺身迎到暴怒的裴林生面前。
蒋华也跟了进来,他看着那张办公桌目瞪口呆:“裴寂爸爸,你这……你这有话好好说,不能动手啊……”
裴林生目眦尽裂,那眼光简直像矬了刃口的刀,一下下刮着谢云书的脸,尽管他的表情悍厉凶狠得宛如要杀人,但他的肢体还是出卖了他自己濒临崩塌的情绪。
空气仿佛被冻结,伴随着难言的死寂化作冰冷刺骨的冰水,悉数渗进了裴林生的血管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林生抬起颤抖得如同痉挛的手臂,食指在虚空里对着谢云书重重点了点,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那个小旅馆叫‘顺风旅社’,就在火车站旁边……”谢云书对着裴林生的背影说,语气近似平和,平和地刺出堪称温柔的又一刀,“你可以自己去看看那里的环境,你儿子在那里睡了好多天,因为差点死掉,旅馆的前台对他印象非常深刻。”
裴林生站在门口,如果这时有外人进来,八成会误以为这个面庞青灰,表情僵硬,肩背绷紧如同岩石一样的男人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像。
“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谢云书垂下眼睫,轻声细气地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差点把那座雕像砸得粉碎,“可裴寂又做错了什么呢?谁也不想投这么倒霉的胎,您要是不想养他,就把他送给我们家养吧,我爸妈挺喜欢他的,他第一次削黄瓜割破了手指,我妈都心疼得不得了呢……”
裴林生再也听不下去,他几乎是跌撞着,逃一般地离开。
办公室里归于平静,空气里的尘埃像是完全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兀自轻松地上下飞舞。
半晌后,蒋华徐徐叹了口气。
……
“你怎么跑过来了?”早自习还没下,楼道里没什么人,谢云书和江行止并肩坐在台阶上。
谢云书说了那些话,情绪也激荡得厉害,眼圈有些发红。
江行止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的眼睑下轻柔地蹭了蹭,说道:“你没在教室里直接告诉蒋老师裴寂的下落,我就猜到你是想跟裴寂他爸爸说什么,我担心他对你动手,就跟过来了。”
谢云书微讶,他细想了下:“我好像没告诉过你裴寂家里的事儿啊,你怎么知道裴寂他爸爱动手?”
江行止说:“我以前跟着我妈赴饭局,在饭桌上见过裴大校,那么有气势的一个人,又那么高的衔儿,我就一直对他有印象,海滨统共指甲盖大的地方,能藏住什么秘密?”
谢云书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以裴林生的身份,在海滨结交的必然是非富即贵,有人想要巴结裴林生难免就要打听他的脾性,江行止能听到些传闻也不足为奇。
谢云书有点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我跟裴寂他爸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江行止点头:“嗯,听到了。”谢云书和蒋华出门,江行止就跟在他们后面,然后顺理成章和蒋华一起“守”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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